听潮亭,北凉的武库,天下的禁地。
而听潮亭的顶楼,更是禁地中的禁地。
此刻,通往顶楼的木梯,正承受着它建成以来最沉重、最急促的脚步声。
“砰、砰、砰!”
那不是脚步声,是战鼓,是攻城锤,是北凉王徐骁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在擂动。
他一口气冲上顶楼,带起的劲风吹得满室的经卷“哗哗”作响。往日里运筹帷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屠,此刻竟有些气喘,双目之中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盘坐在楼阁中央的那道身影。
徐婴。
这位被他囚于此地,作为北凉气运镇压物的绝顶高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空洞,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在其中留下倒影。
“徐骁,你失态了。”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从万年玄冰之下传来。
“我问你!”徐骁的声音嘶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猛兽,“你坐镇此地,观天下气运!你告诉我,死人,能不能复活?!”
徐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类似“困惑”的神情。她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空洞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听潮亭的屋顶,望向了遥远的南方天际。
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南方,有星起。其光灼灼,非此界之光。其势霸道,与北凉同源,却又……截然不同。”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像是一头……披着北凉战甲的……天外凶兽。”
这句话,像是一桶滚油,浇在了徐骁心中那团名为“希望”的火苗上。
就在这时,楼梯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比徐骁的要轻快许多,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懒散。
“爹,大半夜的不睡觉,拆家玩呢?”
徐凤年打着哈欠走了上来,他身后还跟着个睡眼惺忪、缺了门牙的老仆,正是剑九黄。
徐凤年本是听闻王府亲兵一阵鸡飞狗跳,说王爷状若疯魔,这才跟过来看看。一上来,就看到自己老爹像个输光了家产的赌徒一样,对着徐婴咆哮,地上一片狼藉。
徐骁猛地回头,那双赤红的眼睛看得徐凤年心里都咯噔一下。
“看!”
徐骁没有废话,直接将那张被他捏得满是褶皱的密报,甩到了徐凤年脸上。
“什么玩意儿,火气这么大。”徐凤年嘟囔着,随手接住信纸,展开一瞧。
一开始,他的表情是玩味的,带着一丝看热闹的戏谑。
龙虎山没了?有点意思,赵家那帮牛鼻子老道得罪谁了?
十万大军围了个寂寞?离阳的草包将军们又立功了。
可当他看到“武帝王仙芝,被一掌击退”时,脸上的笑容,就彻底凝固了。
王仙芝是谁?那是天下第一。是一座压在所有人头顶,六十年都未曾动摇过的山。说他输了,比说太阳从西边出来更让人难以置信。而“一掌击退”,这四个字里透出的,不是战败,是羞辱。
这世上,谁有资格,谁有能力,谁有胆子,用这种方式羞辱王仙芝?
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最后,那个名字上。
“……北凉王遗失在外的第三子,名为……徐无道。”
徐凤年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但他看到了自己父亲那前所未有的失态,看到了那张信纸上被指甲掐出的破洞,看到了徐骁眼底深处,那混杂着滔天狂喜、无尽悲恸和一丝丝不敢置信的、近乎疯狂的光。
“假的。”
徐凤年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将信纸拍在旁边的书架上,声音斩钉截铁。
“爹,你清醒一点!这绝对是离阳的阴谋!他们打不过我们北凉,就开始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了!什么搬山,什么神仙打架,编故事罢了!至于这个名字……他们肯定是挖出了什么陈年旧事,故意拿来乱你心神的!”
“阴谋?”徐骁笑了,笑声却比哭声更难听,“他们可以编造龙虎山沉了,可以编造十万大军瞎了,但他们编不出王仙芝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满天下都知道王仙芝好面子,离阳皇室那帮人更知道!他们敢用这种事来编排王仙芝,除非他们想让这位武帝爷,明天就堵在太安城门口!”
“那也……”
“你闭嘴!”徐骁一声怒喝,打断了徐凤年所有理性的分析,“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那股冲天的怒火和狂喜,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哀伤。
他像是瞬间老了十岁,佝偻着背,缓缓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清凉山的夜色。
“你娘她……在怀你二哥之前,还怀过一个。”
徐凤年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南疆的冬天,又湿又冷。那一仗,打得太苦了。你娘为了救我,动了胎气,早产了……”
徐骁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那孩子,生下来就只有猫儿那么大,哭声都听不见。太医说,他体内的生机,就像漏了的筛子,留不住。你娘抱着他,三天三夜没合眼,用自己的真气,一口一口地给他续着命。”
“她说,既然天道不仁,要收走我的孩子,那我们就给他取个最无法无天的名字。就叫‘无道’,百无禁忌,让他自己,杀出一条活路来。”
“可他终究……还是没撑过满月。”
徐骁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我和你娘,亲手把他葬在了南疆的一颗木棉树下。没有立碑,没有声张。这件事,除了我和你娘,这世上,再无第三人知晓。”
听潮亭顶楼,陷入了一片死寂。
风声,都仿佛静止了。
徐凤年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看着父亲那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过的脆弱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件事,连他都不知道。离阳皇室,那帮远在千里之外的阴谋家,又是从何得知的?
巧合?
这世上,有这么巧的巧合吗?
一旁的老黄,早已听得呆住了。他愣愣地看着徐骁,又看看徐凤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茫然。他听不懂什么气运,什么阴谋,但他听懂了一个父亲失去孩子的故事。
“王爷……”老黄嗫嚅着,想说句安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所以,”徐骁缓缓转过身,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徐凤年,“你现在告诉我,这他娘的,怎么可能是阴谋!”
“我不管他是人是鬼,是真是假!”
“他用了这个名字,他打了王仙芝的脸,他还自称是我徐骁的儿子!”
“这三件事,任何一件,都足够我徐骁,赌上整个北凉去认他!”
人屠的霸道,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他不是在分析,不是在求证。
他是在下注。
用三十万北凉铁骑,用他半生的基业,去赌一个万分之一的,荒诞不经的可能。
徐凤年沉默了。
他看着状若疯虎的父亲,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一个自称是他弟弟的神秘人,一夜之间抹平了道教祖庭,蒸发了上万官军,还顺手给了天下第一一记耳光。
这剧情,就算是说书先生喝高了都不敢这么编。
可偏偏,这件荒唐事的背后,牵扯到了徐家最深的伤疤。
过了许久,徐凤年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又重新挂了回来。
他走过去,捡起地上那支掉落的狼毫笔,重新塞回徐骁的手里,然后吊儿郎当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爹。”
“不就是天上掉下来个弟弟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儿子我,游历三年,带回了一个亡国公主当丫鬟。”
“他比我出息,一出场就拆了龙虎山,打了王仙芝。”
“这说明什么?”徐凤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说明咱老徐家的种,就是牛。”
“也说明,你儿子我,还不够天下无双。现在,可能有两个了。”
徐骁被他这番浑不吝的话给逗得一愣,胸中的那股郁结之气,竟莫名其妙地散去了几分。
他看着自己这个看似不着调、实则把一切都扛在肩上的儿子,眼神柔和了些许。
“那你说,该怎么办?”
“怎么办?”徐凤年眼珠一转,看向了旁边一直没出声的老黄,“简单。”
“老黄。”
“啊?在,在呢,世子。”老黄一个激灵。
徐凤年笑嘻嘻地走过去,帮他理了理破旧的衣领。
“听说,你一直想去武帝城,跟你那老相好,比划比划?”
老黄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握着烧火棍的手,青筋暴起。
“想。”一个字,重若千钧。
“现在,机会来了。”徐凤年压低了声音,笑容里透着一丝狡黠,“不过,在去武帝城之前,你得先改道,去一趟龙虎山,哦不,现在是盆地了。”
“你就跟天下人说,你叫剑九黄,是奉我们北凉王府之命,去给咱家那位刚回来的三少爷,送剑的。”
“记住了,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我倒要看看,那位‘三弟’,是人是鬼。”
“也让天下人看看,我北凉的态度。”
“我爹的儿子,不管是不是亲生的,只要他认了。”
“那便是北凉世子。”
“谁敢动他,先问过我北凉三十万铁骑,再问过我听潮亭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