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的黑夜亮如白昼。
王不二睡不着,从草棚子里爬了起来。
解开裤腰,瞅准一个蔫吧的土豆苗开始放水,然后身子猛地抖了抖。
望着还在冒烟的砖窑,王不二咧嘴笑了笑。
赵不器大哥说了,今年入冬之前每个人都可以住进砖房了。
房子就安排在这土地的边边上,推开门就能看到这大片土地。
王不二还知道这片土地是所有人共有的。
在这大片的土地里面自己也有一小块。
等到九月,这一小块的收成里有七成是自己的,剩下的三成要给余大人。
这一点所有人都没有怨言,反而觉得就该如此。
求神还得带香火呢,这么大块土地干什么不好。
免费给你种?
大家最怕的就是免费的,自己没上山之前还有人说种地产多少粮食都可以带走呢。
等到要夏收了……
找个借口就把你支走了。
赵不器大哥说,这是令哥特意这么做的。
土地可以买卖。
但今后谁要买卖土地,就必须集齐一千户主的手印。
包括余令余大人他自己。
王不二不懂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收集这么多手印。
但自从这个消息传开并确认以后,山里下来的好多人都哭了。
他们就是没了土地才上山的。
如今又有了土地,而且还需要这么多人按手印。
今后就算是有实力强大的恶绅要强买土地,他或许能搞定自己。
但他绝对搞不定一千户户主。
这个消息余令已经让每个负责人传达到位了。
律法可能会随时改变,但余令要做的就是把这个观念植入人心。
把所有人绑在一起,怕今后有人不认地契。
就算衙门今后不认地契,他也得掂量一下这几千人的分量有多重。
这是余令一个初步的不成熟的想法。
如果好用就用,最后成效如何,余令觉得还是以实际情况来改变。
听着远处传来呼唤声,王不二快步的朝着喊声跑过去。
今后这块土地每夜都会有值守的人员。
防人,也防畜生。
这年头的人比畜生可怕。
王不二这个年纪经历过两次麦子快成熟的时候被人点了火,谁点的都不知道。
反正麦子被烧了。
那一家六口也齐齐把自己吊死在了田边的那颗柿子树下,这其中的龌龊事王不二开始还不懂。
等到上了山之后才知道是某个豪绅看中了那块地。
有半仙说是风水好。
然后,一家六口吊死在田边,宁愿用死来坏这块地所谓的风水,也不愿这地被人抢占了去。
如今土豆才种下去。
听说是高产粮食,只要收回去,那就能活人。
这个说法看似是无稽之谈,但真的有人见识过。
王不二没见到过,但他信。
至于大家讨论的余大人是不是要练兵。
王不二对这个问题没感觉,只要能吃饱,练兵就练兵。
只要能填饱肚子,只要可以娶女人给家里留个种,干啥都行。
再说了,军户不操练,难道去钓鱼啊!
月光下,王不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
在这月光下,紧挨着渭水的子午岭,密密麻麻的人正死死地望着长安。
“爹,我饿!”
“娃不怕,赶紧睡,醒了我们就去长安,听说长安的人顿顿吃白面馍馍,隔三差五的喝肉汤……”
“爹,是真的么?”
“真的,爹不会骗你,乖,听我的,快睡,睡着了就不饿了,等明早醒来,爹就带你去找吃的,好不好?”
“嗯!”
孩子乖巧地点点头,然后闭上眼睛睡觉。
汉子望着怀里的孩子,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谁说的,长安有活路。
人就聚在了一起。
做什么不知道,要干什么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是跟着一个叫做大曾的。
其实大家心里很清楚。
长安也不好,也缺粮食。
可如今这年月,能活着谁想死,很多人嘴上说着去长安找活路,其实内心里已经做好了抢的打算。
饥饿已经让很多人没有精力去思考。
大曾望着身后的人,这群人有自己的同乡,有自己的袍泽,也有从半路而来的军户。
大人,小孩,男人,女人……
什么人都有!
大曾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他是军户,今年的税收又涨了,他算了一下,把粮款一交剩下的粮食根本就养活不了自己。
所以他想进山。
可走着走着,队伍的人就多了,七八个人,变成了几千人。
他本不想来长安,但不知道为何来了。
大概是别人都管自己喊头领了。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大曾突然觉得自己肩膀上有了担子。
自己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大曾觉得……
这才是自己毕生的梦想。
大曾已经做好了打算,到了长安不入城,沿着城池要粮食,不伤人,要完粮食后就走,躲到山里去。
自己有这么多人,就能垦荒,过那种没有税收的日子。
大曾是这么打算的,他觉得自己想的很对。
望着越来越多的人进入梦乡,大曾对明日的长安之行充满了信心。
只问那些住在宅子里面的人要,不问那些可怜的百姓要。
就在大曾做好了决定,准备入睡的时候,一直跟着自己的三个高僧来了。
这三个人都是慧字辈的,分别是慧生,慧欢,慧喜。
大曾很尊敬这三人。
这三人帮了自己很多,他们说当年汉高祖斩白蛇成就一番伟业,自己有着和高祖一样的气运。
都是生于微末,都是命运悲苦之人。
大曾先前一点不信。
可随着跟着自己的人越来越多,自己越来越有威望时,大曾有点相信这三个和尚的话了。
大曾赶紧站起身:“大师!”
慧生望着大曾,双手合十道:
“感谢曾施主这几日的辛勤照顾,长安我去看了,这会是施主的龙兴之地。”
大曾惶恐的摆着手。
慧生笑了笑,望着大曾继续道:
“明日你我就要告别了,今日我师兄三人一起来是想问施主讨要一个东西,请施主施舍!”
“大师请说!”
大曾觉得腰一凉,像是被蚊虫咬了一口,慢慢的低下脑袋。
不解的抬起头,大曾发现原本慈眉善目高僧面容是那么的狰狞。
大曾忍不住道:“这是?”
慧喜双手合十,笑道:
“借施主的心一用,施主是有大气运的人,要做大事必须要有祭旗的,所以,贫僧斗胆借用一下!”
大曾缓缓地倒下,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天亮了,本该安静的长安城,却像一个遇到棘手事情的人,给人一种非常着急,焦躁的不安感。
随着消息传开,长安城里纷乱的脚步就没有停止过。
北面来了一伙人,三千多口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
在天刚刚亮的时候过了渭水,进了边上的那个村子。
村子里长一家二十多口全部被杀,宅子也被点燃了,黑烟直冲天际,数里之外都可以看得见。
村子的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男人全部被杀,女人被凌辱,孩子都扔到了锅里……
这件事被运煤的汉子发现,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没死,被放了回来,他一回来,随着消息传开……
整个长安都充满了恐慌的味道。
“好多人,好多人,他们杀了好多人……”
余令望着眼前脸色惨白三魂七魄都丢了的汉子,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余令知道流民来了。
一来就屠了一个村子。
本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在没见血之前,派两三百人就能撵着他们跑。
可如今见了血,尝到了甜头……
那这群人就不是流民了,成了流寇,杀了人,沾了血,意义就变了。
余令望着家人:
“眼下听我说,锁上大门,带上财物,跟着老爹,所有人全部进城,快,全部进城。”
“蜀道一!”
“东家我在!”
“你是护院,记着你的任务是时时刻刻的清点人数,进了城之后人肯定多,咱们家的人全部去茹家集合!”
“蜀道二!”
“我在!”
“你当下去准备兵器,记着,剪刀全部一分为二,绑在竹竿上,进了城之后,无论谁往咱们家这里靠,就杀!”
流寇得防,那些趁着流寇作乱想浑水摸鱼的人也得防。
在很多时候,这样的人比在外面作乱的人还可怕。
余令扭头望着身后人。
蜀道三知道东家在看自己。
许久没拿的白杆枪又抱在了怀里,扫了一眼家里人道:
“在我死之前,任何人摸不到大娘子一根毫毛!”
余令咬了咬牙,第一个朝着长安城冲去。
这个时候长安不能乱。
长安一乱,那就等于是给了外面的贼寇可乘之机,贼寇巴不得城里乱起来。
这群人根本就不是以占领和建立稳定根据地为目标。
而是更像一群从土里爬出来的蝗虫,走哪儿吃哪儿。
这群人就像是泄愤,破坏力极大。
所以,哪怕余令不舍得离开家人,此刻也得去扛起这些事来。
长安不乱,家里人才安全,长安若是乱……
那才是大乱子。
余令到的时候,城门口的周围已经挤满了人,拖家带口,挑着担子。
消息传开后,所有人都想进城“避难”。
因为长安城有高大的城池。
王老员外一家见余令来了,猛地一下扑了过来,王老爷子哆嗦着身子,指着城门,对着余令道:
“同知大人,城里的官员把城门关了。”
余令望着城门,望着惶恐的百姓,望着身后越来越多的人,余令抬起头看向了城墙上。
城墙上的刘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余大人,这是布政使的命令,要为城里的百姓考虑啊!”
余令无奈的笑了笑:
“你可是卫所指挥佥事,你难道认为这一群临时聚在一起的流民能打穿长安城不成?
你刘州还有卵子嘛?”
面对余令的讥讽,刘州不为所动,淡淡道:
“我要保护布政使大人!”
在这一刻,余令对这刘州彻底的失望了。
一个能当卫所指挥佥事,朝廷四品武官,在这一刻当起了缩头乌龟。
保护布政使大人?
余令在这一刻有点想笑,他的命是命,城外人的命都不是命了。
还在做着贼人劫掠完就走的美梦。
这一次可以躲过。
那下一次呢?
“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啊,真是蝌蚪身上纹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