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尘的靴底刚碾过第一级青玉台阶,便觉有细碎的灵气顺着鞋底纹路往皮肤里钻。
这灵气不似人间修士的清冽,倒像浸过千年桂花酿,甜得发黏,黏得他后槽牙都跟着发酸。
他垂眸瞥了眼被自己攥得发红的林初雪手腕——小姑娘的因果线此刻缠成了团乱麻,虹彩在她眼底碎成星子,正一眨不眨盯着前方。
\"小心脚下。\"归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玄尘这才注意到,方才被光痕引路的少年不知何时从他怀里滑了下去,正蹲在台阶缝隙间,用短刀刀尖轻划石面。
十七把短刀在他脚边排成北斗状,刀身上的神纹与归无后颈的锁链同频震颤,像群被唤醒的萤火虫。
玄尘松开林初雪,单手插兜往前挪了两步。
岛屿比从远处看宽敞得多,近百块石碑像被风吹乱的棋子散在四周,每块碑身都浮着层半透明的光膜——有穿红棉袄的小丫头举着糖葫芦蹦跳,有白胡子老头抚着断剑垂泪,还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在写字楼落地窗前对月亮举杯。
这些光膜碰到他的衣角便\"滋啦\"作响,像被戳破的肥皂泡,散出缕缕黑雾。
\"怨气。\"他捏起指尖的黑雾搓了搓,眉峰微挑,\"说好的愿望,怎么裹着这么重的悔意?\"
归无没接话。
他正半跪在块刻着云纹的石碑前,从袖中摸出枚指甲盖大小的神纹碎片。
那碎片是前日在幽冥血海捡到的,当时黏在青鸾掉落的尾羽上,泛着和她眼瞳一样的赤金。
此刻他将碎片按在石碑底部的凹痕里,碎片突然发出蜂鸣,整座石碑的光膜\"唰\"地褪去,露出碑身密密麻麻的小字——竟全是青鸾族古卷里的咒文。
\"这不可能。\"归无喉结动了动,指尖沿着咒文摩挲,\"青鸾的神纹是血脉烙刻,除非......\"他抬头看向岛屿中央那座隐在雾里的高塔,塔尖漏出的光正照在少年后颈的锁链上,\"除非有人把她的骨血刻进了这方世界的根基。\"
林初雪的因果线突然在玄尘眼前炸成刺目的金。
他转头时正看见她站在岛屿最东侧,右手悬在块被黑锁链缠成茧的石碑前。
那石碑的光膜是浑浊的灰,不像其他碑上有鲜活影像,倒像团被踩碎的墨。
林初雪的指尖在锁链上轻轻一触,整个人突然僵住——她的虹彩瞳孔剧烈收缩,睫毛抖得像被雨打湿的蝶,左手下意识攥住胸口的警徽。
\"初雪?\"玄尘快走两步,伸手要扶她,却在触到她肩膀时被股冰锥似的气劲弹开。
林初雪的唇动了动,声音像从极远的地方飘来:\"他说......他叫镜言,是《旁观录》的记录者。\"她的指甲掐进掌心,\"他说自己被封在这里三百年,因为......因为他写了不该写的因果。\"
\"《旁观录》?\"归无抱着少年凑过来,少年的短刀突然全部立起,刀尖齐齐指向林初雪身后的石碑,\"那是上古记载天地劫数的密卷,我在青鸾的记忆碎片里见过残页。\"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初雪发白的指尖,\"你......能听见他说话?\"
林初雪摇头,又点头。
她的因果视觉此刻不受控制地蔓延,眼前的石碑锁链正化作无数根银线,每根线上都串着个被黑布蒙头的影子。
其中一道影子突然抬头,露出张清瘦的脸,眼角有道暗红的疤——那是镜言。
他的嘴在动,可林初雪听见的不是声音,而是段滚烫的记忆:三百年前某个雪夜,他握着刻刀在《旁观录》最后一页写下\"青鸾折翼,阵灵噬主\",然后整座观星阁突然被黑锁链穿透,他的魂魄被扯进了块会吃记忆的石碑。
\"他说......\"林初雪猛地捂住嘴,胃里翻涌着酸水,\"他说这里不是愿望海,是......是座监牢。
所有被写在这里的'如果',都是为了困住某个要醒的人。\"
岛屿突然震颤起来。
玄尘的阵道本源在丹田炸成团火,他能清晰感觉到,那座始终在视线边缘的高塔正在靠近——或者说,是岛屿在缩小。
原本散在四周的石碑像被无形的手攥紧,纷纷向中央坍缩,露出塔基处刻着的巨大阵图。
那阵图的纹路和他本体的周天星辰阵如出一辙,却多了圈用鲜血画的诅咒。
\"走。\"玄尘扯住两人的衣袖往高塔跑,笔杆在他掌心烫得几乎要烙出印子,\"那塔在吸灵气,再留着石碑都要成凶器了。\"他余光瞥见归无怀里的少年突然睁开眼,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此刻泛着和青鸾一样的赤金,正死死盯着高塔的方向。
当他们跑到塔门前时,震颤突然停了。
塔门是块整玉雕成的,门楣上\"愿书者\"三个大字比岛外石碑上的更清晰,每个字的笔画里都流动着活物般的墨。
玄尘伸手触碰门环,指尖刚贴上便被烫得缩回——那不是温度,是种被窥视的刺痛,像有双眼睛正透过门环看进他的识海。
\"来了。\"
熟悉的叹息声从门内传来,这次多了丝笑意,像春夜的风卷着桂花香,裹着句极轻的低语:\"等你们很久了。\"
玄尘的笔杆突然发出龙吟。
他望着门内透来的昏黄光线,喉结动了动,转头对归无和林初雪笑:\"看来要见的人,就在里面。\"他踢了踢脚边块正在融化的石碑碎片,碎片里飘出个穿红棉袄的小丫头虚影,正指着塔门喊\"爹爹\"。
归无摸了摸少年后颈的锁链,锁链不知何时变成了青鸾尾羽的颜色。
他望着塔门上方流转的墨字,突然想起青鸾曾说过,上古有位神,能把别人的命写成故事。
林初雪的因果线此刻缠上了塔门环。
她望着门内隐约的影子,虹彩里映出个穿古袍的背影——那人背对着他们,手中握着支笔,笔锋悬在半空,似乎正在写新的\"如果\"。
玄尘伸手扣住门环。
门内的光突然亮了些。
玄尘扣住门环的瞬间,塔门竟似活物般自动退开半寸。
他指尖触到的不是玉质的凉,而是某种温软的、类似血脉搏动的震颤。
门内的光线裹着旧书页的气息涌出来,映出个背对着他们的身影——月白广袖垂至地面,发间束着根青玉簪,簪头雕着朵半开的昙花。
\"进来吧。\"男子并未转身,声音却像浸过晨露的琴弦,清越里带着几分倦怠,\"站在门口,倒像我在待客似的。\"
玄尘推了推林初雪的肩,示意她和归无在门外稍候。
他迈入塔内的脚步极轻,靴底却在触到地面的刹那陷进层半透明的雾——那是无数未完成的\"如果\",有学子举着未拆封的状元榜,有将军攥着断刃望向未踏平的敌营,全都在他脚边碎成星屑。
\"你写的每一个字,都会影响千万人的命运。\"男子终于转过脸。
他眉骨高挺,眼尾微挑,瞳孔是极淡的银,像被揉碎的月光,\"你可曾想过,自己是否有资格决定这一切?\"
玄尘的笔杆在袖中发烫。
他望着对方腰间挂着的羊脂玉镇纸——那镇纸的纹路与他吞噬过的天机阁星图阵如出一辙——突然笑了:\"我吞噬阵法时,总有人骂我僭越天道;我篡改因果时,又有人说我破坏轮回。\"他歪头,指节叩了叩心口,\"可您这塔外的石碑里,小丫头喊着'爹爹',西装青年对着月亮举杯,哪一个不是被您的'如果'困了几百年?\"他往前半步,\"所以问题不该问我,该问您——\"
\"那你呢?你又为何在此?\"
男子的银瞳突然缩成针尖。
他袖中伸出只手,掌心躺着卷未展开的纸卷,纸面浮着层血雾:\"我为何在此?\"他低笑一声,指腹划过纸卷边缘,\"三百年前,有个傻子在《旁观录》里写'阵灵噬主',触怒了天道。\"他抬眼时,玄尘分明看见他眼底闪过道赤金——和青鸾的眼瞳一模一样,\"于是天道让我写'如果',用千万人的愿望做锁链,困住某个该永远沉睡的存在。\"
\"归无!\"
塔外突然传来少年的尖叫。
玄尘猛回头,正看见归无抱着少年撞进塔门。
归无的额角渗着血,短刀全插在背后,刀刃上缠着黑丝般的怨气。
他怀里的少年正抓着他的衣襟,赤金瞳孔里翻涌着狂躁:\"神纹在重组!
它们在吃我的锁链!\"
归无将少年塞进林初雪怀里,反手甩出七把短刀钉在塔门两侧。
那些短刀刚触到门框便爆成金光,逼退门外涌来的黑雾。
他从怀中摸出枚神纹核心——那是方才从石碑里抠出的碎片,此刻正泛着青鸾尾羽的赤金,内里隐约有鸟影振翅,\"这核心在共鸣!
它们要把整座岛的神纹连成环,到时候......\"他喉结动了动,\"到时候我们都会变成新的'如果',被写进他的纸卷里。\"
\"镜言说......\"林初雪的声音从岛外飘进来。
她不知何时退到了石碑群边缘,因果线在身后炸成金红的网,将逼近的腐化愿望体挡在三步外。
那些愿望体的轮廓正在扭曲:穿红棉袄的小丫头长出了尖牙,白胡子老头的断剑滴着黑血,\"你们只是棋子中的变数。\"她的警徽在胸前发烫,\"但他还说......真正的'旁观者',还在等待时机。\"
岛屿的震颤突然加剧。
高塔顶层传来\"哗啦\"一声,玄尘抬头,看见数十卷古籍正从木架上跌落,书页自动翻卷,在半空拼出段暗金的文字:\"阵灵噬主,青鸾折翼,归墟倒转,天命成棋。\"
\"那是......\"归无的声音发颤,\"《旁观录》的残卷!
我在青鸾记忆里见过!\"
男子突然转身冲向楼梯。
他广袖翻飞间,玄尘看见他后颈有道极浅的疤痕——形状竟和归无怀里少年的锁链完全吻合。\"跟我来!\"他的声音不再倦怠,带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预言要显全了!\"
玄尘扯住林初雪的手腕,归无抱着少年紧随其后。
他们跑上螺旋楼梯时,墙壁上的灯烛次第亮起,照见每级台阶都刻着青鸾的神纹。
当他们冲上顶层时,最后几页古籍刚好在空中拼合,露出完整的预言:\"变数入棋,旁观者醒,愿书成冢,天命......\"
话音未落,整座高塔突然剧烈摇晃。
玄尘踉跄着扶住木栏,瞥见预言的最后几个字正在消散,只余下个\"崩\"字的残笔。
男子扑向案几上的纸卷,却被玄尘抢先一步抓住手腕。
玄尘的笔杆抵住对方咽喉,眼底燃着阵道本源的火:\"你到底是谁?
和青鸾什么关系?\"
男子突然笑了。
他反手握住玄尘的手腕,将纸卷塞进对方掌心。
纸卷展开的瞬间,玄尘看见最末页画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自己,正站在归墟边缘,手中握着团吞噬一切的黑火。
\"真正的旁观者......\"男子的声音被震动撕碎,\"在塔顶的藏书架第三层,第七本《山海异闻录》里......\"
林初雪突然拽了拽玄尘的衣角。
她的因果线此刻缠上了塔顶的天窗,虹彩里映出个戴斗笠的身影,正站在岛外的礁石上,斗笠边缘垂下的黑纱遮住了面容。
岛屿的震动达到顶峰。
玄尘低头看向手中的预言卷轴,最后几行字在纸页上流淌,像被风吹散的墨:\"当阵灵吞噬最后一道禁忌,当青鸾的血浸透归墟......\"
他的瞳孔骤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