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驶入瓜达卢佩山脉余脉时,晨雾正顺着山脊流淌,像匹被风扯动的白绸,时而裹住陡峭的峰峦,时而漏出深褐色的山岩,仿佛群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地呼吸。莉齐站在船头,靛蓝色的裙角被山风掀起,像只欲飞的蝶,手里攥着张泛黄的地图,边角已被海风舔得发卷,折痕处露出细密的纤维,像老人手上的皱纹。
“科林说翻过这道山,就是咱们要找的河谷。”她指尖点在地图上的褶皱处,那里用红笔圈着个小小的水纹,墨迹因受潮有些晕染,“老爹说有水的地方,山楂根才能扎得深,就像人得靠着土才能活。”
我望着远处黛青色的山峦,瓜达卢佩的主峰隐在云里,峰顶的积雪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像头沉睡着的巨兽。三年前流亡至此的夜晚,我曾靠在山岩上啃干硬的麦饼,听着山风里夹杂的狼嗥,那时只觉得这山是道冰冷的屏障,每一块岩石都透着拒人千里的寒意。如今再看,山壁的褶皱里竟藏着种沉稳的暖意——或许是因为身边多了个人,让再险峻的山,都成了可以依靠的臂膀。
“你看那道崖壁,”我指着左侧陡峭的山岩,岩石的纹路像道天然的屏障,断层处生长着几丛倔强的灌木,“去年科林在那儿藏过粮食,说山缝里能避风雨。有次下暴雨,他就缩在那缝里,抱着粮袋睡了一夜。”
莉齐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忽然笑了,眼角弯成月牙:“像不像只张开的手掌?托着咱往河谷走呢。”她的声音里带着水汽,把山岩都说得温柔起来。
船行至浅滩时,基兰的木桨搅起水底的卵石,发出“哗啦”的脆响,像串被打翻的银铃。他跳下水推船,裤腿卷到膝盖,露出被山涧水浸得发白的皮肤,小腿上还沾着几片翠绿的水藻。“这水甜得很!”他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泼,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巴滴落,在晨光里闪成碎星,“比三扎岛的泉水还润,用来泡山楂干准保香。”
他抹了把脸,指着水底游动的小鱼:“你看这鱼,逆着水游呢,跟咱似的。”
莉齐已经踩着浅滩的卵石往岸边走,裙摆沾了水,贴在脚踝上,像层透明的绿纱。她弯腰掬水时,发间别着的山楂花落在水面,打着旋儿漂向远处,被逆流而上的小鱼顶了顶,竟又折回来,绕着她的脚背打转,像在撒娇。
“你看,”她回头冲我笑,眼里盛着水光,“这水认生呢。”
我跳上岸扶她,掌心触到她微凉的指尖,她顺势往我怀里靠了靠,鬓角的碎发蹭过我的脖颈,带着山涧水的清冽。“以前总觉得山是死的,水是活的,”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水汽的湿润,“现在才明白,山要是没了水,就成了块干硬的石头;水要是没了山,就成了四处乱淌的野溪。”
科林正往岸上搬陶盆里的山楂苗,根须已经从盆底的裂缝里钻出来,在潮湿的陶土外织成细密的网,像团银亮的丝线。“这苗通人性,”他把盆放在背风的山坳里,用石块围出个小小的屏障,“知道快到扎根的地方了,根须都往外蹿呢。”他粗糙的手掌拂过苗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玻璃。
莉齐蹲下身,用山涧水轻轻浇在根须上,水流顺着银亮的须子往下淌,像给它们系上了串透明的银链。水珠落在叶尖,折射出七彩的光,她忽然抬头,阳光恰好落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入夜后,我们在河谷边搭起营帐,篝火舔着松木枝,发出“噼啪”的轻响,火星子打着旋儿飞向夜空,像要去寻天上的星星。莉齐把晒干的山楂花撒在火边,淡粉色的花瓣遇热卷曲,冒出股清甜的烟气,混着山柏的清香,在帐外织成层柔软的网。
“老爹说这烟能驱虫,”她往我手里塞了块烤热的山楂饼,饼边还沾着点草木灰,“也能让山里的精怪知道,咱是来扎根的,不是来惹事的。”
我咬了口饼,甜香里裹着烟火气,那味道在舌尖漫开,忽然想起朗伯格城堡的晚宴。那里的银盘里摆着蜜渍的无花果,水晶杯里盛着琥珀色的葡萄酒,乐师在角落拉着小提琴,却从未有过这样踏实的味道——这味道里有山的沉稳,有水的灵动,有两个人依偎的温度,像瓜达卢佩的山抱着河谷的水,自然而然,却又缺一不可。
科林和基兰在帐外打磨木矛,月光透过松枝落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株沉默的树。“明天去探探山里的路径,”科林的声音混着磨刀石的“沙沙”声传来,他手里的石块在矛尖上来回摩擦,火星溅在草叶上,“听说上游有片开阔地,土壤里带着腐叶的黑,攥一把能挤出油来,正适合种山楂。”
基兰应着,往火堆里添了根松木,火苗“腾”地窜高,照亮他脸上的疤痕:“前几日见着几个流亡的族人,说南边的贵族又在征粮,怕是要动真格的了。”他的声音沉得像块浸了水的石头。
篝火的火苗猛地跳了跳,莉齐往火里添了根枯枝,火星溅在她鞋边,她却没躲。“你们说的斗争,”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水面的山露,“是不是也像这山和水?得有山一样的硬气,也得有水一样的活泛?”
我望着她被火光映红的侧脸,忽然想起三年前在议会厅里的争吵。那时我只知挥舞着剑喊“反抗”,像股没头的山洪,撞得头破血流也不知转弯。直到遇见莉齐,才明白真正的力量从不是一味的刚猛——山有山的巍峨,却也得容水绕着山转;水有水的柔韧,却也得靠山挡着狂澜。
“你说得对。”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还沾着烤饼的碎屑,带着点温热的糙,“对我来说,瓜达卢佩是山,给咱撑腰的底气;你是水,润着咱往前走的路。少了哪样,这仗都打不下去。”
她往我怀里钻了钻,耳尖抵着我的锁骨,像只寻求庇护的小鹿:“那咱的族人呢?”
“他们的意志是水,”我望着帐外跳动的树影,声音沉了沉,“百折千回也得往前淌;策略是山,得立得住,才能让水绕着道儿,奔着目标去。”基兰在帐外轻咳一声,显然是听见了我们的话,木矛打磨的声音慢了半拍,随即又快起来,带着股被点燃的劲,每一下都像是在跟命运较劲。
后半夜起了山雾,像层薄纱罩在河谷上。莉齐枕在我膝头,呼吸均匀得像河谷的水,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我借着月光看她的睡颜,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影,像山涧边初生的蕨类,柔软得让人心颤。
帐外的篝火渐渐弱下去,只剩点暗红的光,映着山影水纹,竟有种奇异的安宁——仿佛这山这水,都在守护着这片刻的静谧,好让我们积攒足够的力气,去面对明天的风雨。
天快亮时,我被帐外的响动惊醒。基兰正蹲在水边,往陶罐里装水,水面映着他的影子,和远处的山影叠在一起,像幅浑然天成的画。“这水涨了些,”他压低声音说,“顺着水流的方向,能找到更开阔的地。”他的手指在水面划过,激起一圈圈涟漪,“你看这水,看着软,可再硬的石头,也能给泡软了。”
科林已经在收拾行囊,木矛斜靠在帐边,矛尖闪着冷光,却被他用山楂藤缠了圈,添了点柔和的绿,像给利剑套上了层绒布。“藤子结实,”他见我看他,咧嘴笑了笑,露出颗缺了角的牙,“万一遇着野兽,能当绳子用。”
莉齐醒来时,晨光正穿过雾层,在水面织出金红的网,像谁把碎金子撒在了水里。她揉着眼睛往河谷望,忽然指着远处的水纹:“你看!水流在绕着山转呢,像在给山系腰带。”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清碧的河水贴着山根流淌,画出道温柔的弧线,把山的沉稳和水的灵动,缠成了团解不开的结。水撞在岩石上,碎成雪白的浪花,又立刻聚在一起往前淌,像群不服输的孩子。
收拾行装时,莉齐把那株山楂苗抱在怀里,根须上的水珠滴落在衣襟上,晕出片深色的痕,像朵正在绽放的花。“等扎了根,”她低头看着根须,声音轻轻的,像在对苗也像在对自己说,“咱就把山的硬气、水的软和,都揉进土里,让果子结得又甜又有筋骨。”
我扛起装着干粮的行囊,粗布袋子勒得肩膀发疼,却觉得踏实。基兰提着木矛,科林推着空船往河谷深处走,船底在卵石上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首笨拙的歌。
山风顺着河谷吹来,带着水汽的润和山岩的糙,拂过脸颊时,竟像只宽厚的手掌在轻轻拍打。我望着身边步履轻快的莉齐,她的裙摆扫过草叶,惊起几只蚂蚱;望着远处沉默的瓜达卢佩山,峰顶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着光;望着脚下蜿蜒的河水,正带着我们往未知的前方流去。
忽然明白所谓依山傍水,从不是简单的地理,而是山给了水归宿,水给了山灵气;是我靠着莉齐的柔韧,莉齐借着我的刚劲;是族人的意志借着策略的指引,终能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比山还深、比水还长的根。
河谷的尽头传来清脆的鸟鸣,莉齐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的开阔地:“你看!那里有片野生的山楂丛!”阳光穿过树冠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投在草地上,和山的影子、水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被岁月晕染的画,安稳而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