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春,老槐树的枝桠刚冒出鹅黄嫩芽,青河镇的石狮子就被泼了红漆。我蹲在铁匠铺门口,看王二麻子举着蘸了朱砂的刷子往狮子嘴里塞,他脖子上挂着的银锁晃得人眼晕——那是前儿个从教堂地窖里翻出来的,据说原主是个法国神父。
\"铁蛋!\"我爹的破锣嗓子从铺子里炸响,火星子溅在他满是老茧的手背上,\"把那柄玄铁剑坯子搬出来!\"我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指,抄起铁钳去压铁砧。风里飘来教堂的管风琴声,调子怪里怪气,像被掐住脖子的乌鸦。自打去年秋天,镇东头的耶稣堂立起来,连麻雀都绕着飞,我娘说那是\"洋鬼子的妖术\"。
我爹李铁山是青河镇最有名的铁匠,祖上传下的\"百炼钢\"手艺,打的刀枪能劈开三寸厚的榆木板。可打从洋人的铁路修到镇口,他的生意就淡了——火车头上的零件要进口,教堂的铁钟要洋匠铸,连县太爷的官轿换钉子,都指定要用德国货。上个月,我爹给人打农具时摔断了右腿,躺床上整宿整宿地咳血,药罐子里的苦味儿能熏跑耗子。
\"铁蛋,\"我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吓人,\"你记不记得三年前,后山破庙里的老道士?\"我点头,那老头总给我塞烤红薯,说我有\"武骨\"。我爹从枕头底下摸出个油布包,打开是半块青铜虎符,纹路像龙又像虎,\"这是你爷爷当年在热河当差时得的,他说'虎符在,义士出'。\"
窗外传来狗叫,是隔壁的周婶子。她喘着粗气冲进来,裤脚沾着泥:\"铁山哥!洋人的马队...往镇西去了!说是要抓什么'拳匪',可王二麻子说那是义和团的人!\"我爹猛地撑起身子,拐杖砸在地上发出闷响:\"作孽!他们连妇道人家都打?\"
我抄起门后的柴刀冲出去时,正看见王二麻子带着十几个青壮年往村外跑,每人手里攥着锄头、镰刀,还有我爹打的杀猪刀。周婶子的闺女小菊追在后面哭,手里举着她娘的蓝布衫——那是给义和团送的\"顺民旗\"。马蹄声由远及近,我看见最前面的红马背上坐着个戴瓜皮帽的男人,腰间别着杆铜烟袋,正是教堂的账房先生赵老四。
\"都给我站住!\"赵老四的马鞭抽在王二麻子肩上,\"你们当自己是梁山好汉?这镇上的田契、房契都在我手里攥着!\"王二麻子的脸涨得通红,挥起锄头要砸,却被赵老四的马弁用洋枪托砸中脑袋,血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淌。我想冲过去,被人从后面拽住——是周伯,他浑身发抖,\"铁蛋,别去!洋人的枪子儿可不长眼!\"
那天夜里,我爹的咳嗽声比往常更凶。我蹲在灶前熬药,药罐里浮着片没洗净的陈皮,像张扭曲的脸。王二麻子被人抬来了,他媳妇哭天抢地,说他胸口中了枪,血把褥子都浸透了。\"铁山哥...\"王二麻子突然抓住我爹的手,\"他们说...义和团是'拳乱',要杀头...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我爹摸出那半块虎符,按在王二麻子手心里:\"老哥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们在破庙前练拳?你师父说过,'武人当护一方烟火'。\"王二麻子的手慢慢松开,虎符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捡起它,发现背面刻着\"扶清灭洋\"四个字,笔画歪歪扭扭,像是用刀尖刻的。
三天后,镇上传开了:县城里的义和团打了胜仗,烧了洋人的教堂,杀了作恶的传教士。青河镇的赵老四连夜跑了,留下半屋子没来得及带走的田契。我爹让人把虎符熔了,铸成两柄短刀——一柄给我,一柄给他自己。刀身映着炉火,泛着幽蓝的光,像极了王二麻子断气前的眼睛。
入夏时,镇上的义和团壮大了。我跟着师兄刘大狗学打拳,他原先是庄稼把式,出拳像抡锄头,却总说\"拳打千遍,其义自见\"。我们每天在天井里练刀,我爹坐在门槛上看,咳嗽声轻得像片叶子。\"铁蛋,\"他突然说,\"你记不记得你娘临终前说的话?\"
我当然记得。那年冬天,我娘咳得整宿睡不着,她拉着我的手,指甲盖儿都掐进我肉里:\"铁蛋,别学你爹舞刀弄枪,平头老百姓的命比纸薄...\"可后来洋人的马队踢翻了她的药罐,踩碎了她的药渣,她盯着满地的碎陶片说:\"要是有人能把这些碎渣子拼起来...\"
七月初七,镇上来了支队伍。说是\"大清官军\",可穿的却是花衣裳,手里端着带刺刀的枪。领头的军官留着两撇鼠须,见了我就笑:\"小娃娃,你这刀不错,献给老子,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我往后退,撞在刘大狗怀里。他攥紧拳头:\"铁蛋,咱师父说过,官军要是欺压百姓,就是第二个洋鬼子!\"
那天夜里,我们在铁匠铺商量对策。我爹把那两柄短刀磨得锃亮,刀刃上映着他的脸,比十年前年轻十岁。\"当年我爹教我打铁,说'百炼成钢,千锤成锋'。\"他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是我偷偷抄的《精忠说岳传》,\"现在洋人欺侮咱们,官老爷也护不住,咱们只能自己扛。\"
第二天晌午,军官带着二十多个兵冲进镇子。他们砸了王二麻子的棺材,抢了周伯家的粮食,最后冲进铁匠铺。我爹站在铁砧前,短刀在阳光下闪着光。\"放下武器!\"军官举着枪,\"不然老子把你儿子当靶子!\"我看见他身后站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胸前挂着银质十字架——正是去年冬天来我家收租子的洋牧师。
\"爹!\"我想冲过去,被刘大狗拽住。军官的枪响了,子弹擦着我爹的耳朵飞过,在墙上打出个窟窿。我爹笑了,笑声像敲铁砧:\"当年我爹被打死在刑场,我以为这世道没指望了。可现在...你看,这么多娃娃愿意跟我拼命。\"他把短刀扔给我,\"铁蛋,带着乡亲们跑!\"
刘大狗突然扑上去,拳头雨点般落在军官脸上。军官尖叫着开枪,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膛。鲜血溅在我脸上,温热的,带着铁锈味。我爹趁机冲上去,短刀扎进军官的肚子。洋牧师转身要跑,被王二麻子的媳妇用粪叉戳穿了后背——她举着粪叉的手还在抖,可眼神像团火。
镇上传来了哨声,是更多的官兵来了。我爹把虎符碎片塞进我手里:\"带着乡亲们往南山跑,找那些真正护着百姓的义和团。\"他看了我最后一眼,转身冲进人群。刘大狗拽着我往外跑,我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我爹的背影淹没在人堆里,像块被炉火烧红的铁,渐渐融进夜色里。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夜里,青河镇死了三十七个人。我爹的尸体是在镇东头的老槐树下找到的,怀里还抱着王二麻子的闺女。他的短刀插在胸口,刀刃上刻着\"保家\"两个字,是他的血写的。
再后来,我跟着逃荒的人去了关外。在奉天城里,我见过真正的义和团战士,他们穿着号衣,举着\"扶清灭洋\"的旗子,眼里闪着我爹当年的光。有时候我会摸出那半块虎符,想起那个夏天的夜晚,想起铁砧上的血,想起我爹说的话:\"铁要经过千锤百炼,人才能立得住。\"
现在我老了,坐在土炕上打铁。徒弟问我:\"师父,当年那些义和团,到底是英雄还是乱民?\"我停下手里的活,看着炉火里的铁块慢慢变红:\"他们是爹,是儿子,是被人踩进泥里的草。草要是不想死,就得往上长。\"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炉灰打着旋儿飞。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苍凉,像极了当年教堂的管风琴。我把铁块夹出来,锤子落下时,火星子溅在虎符碎片上,像极了那年七月初七的夜,漫天都是血和火的星星。
【合卷轻抚,余韵绵长】
当最后一页的墨香在指尖沉淀,那些穿越千山万水的古老歌谣,已然在心田种下星辰。说书人的醒木早已归匣,火塘的余烬仍闪烁着微光——这卷民间故事,不过是时间长河里的一瓢水,却映出了整片文明的星空。
我们曾在狐嫁女的花轿前屏息,于田螺姑娘的炊烟里沉醉,看精卫执拗地衔起沧海,听山魈在月下敲响骨笛。这些故事不是风干的标本,而是活着的根系,在代代相传的呓语中,抽枝长成我们民族的年轮。
此刻合上书页,愿您听见檐角风铃的私语。那是故事在邀请:将未完的传奇续写在自己的生命里,让口耳相传的火种,在钢筋水泥的缝隙中,依然能燎原成一片不灭的星河。
(全书终,而故事永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