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十二年的隆冬,剑阁的寒风像无数把淬了冰的小刀,没头没脑地往人骨头缝里钻。姜维站在隘口那粗粝的岩石边上,任凭风扯着他沉重的战袍,猎猎作响。他眯着眼,穿透漫天狂舞的雪幕,死死盯着远处魏军营地上空那片灰沉沉的天。一面面、又一面面的魏字大旗在风雪中时隐时现,如同在冰河里挣扎的黑色巨兽。
“一、二、三……”姜维的嘴唇在寒气中微微翕动,无声地数着那些模糊的旗号,指尖在冰冷的岩石上无意识地划着,仿佛要刻进石头里去。每一次数过,心头那根绷紧的弦就沉一分。太多了,密密麻麻,像这铺天盖地的雪,几乎要把整个山口都填满。
“大将军!”
一个苍老而带着浓浓疲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姜维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廖化,这位追随丞相、又追随自己征战了大半辈子的老将,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开外。他双手捧着一卷磨损得起了毛边的竹简,正是那份曾凝聚了蜀汉最后锐气的《九伐中原表》。竹简在凛冽的风中微微颤抖。
“大将军,”廖化又唤了一声,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沙哑,“雪太大了,山路结冰难行。魏军势大,邓艾那厮诡计多端…咱们…该撤了!留得青山在啊!”
“撤?”姜维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股寒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像烧红的炭,死死钉在廖化脸上,又狠狠剜过他手中那份竹简。一股无名火猛地从心底窜起,烧得他浑身滚烫,几乎压过了刺骨的严寒。
“对得起丞相的《出师表》么!”姜维几乎是咆哮出声,每一个字都像冰坨子砸在地上。他劈手夺过廖化捧着的竹简,看也不看,反手就掷进了旁边熊熊燃烧、给士兵们取暖的火盆里。
“嗤啦——!”
干燥的竹简猛地撞进烈焰,发出一阵刺耳的、仿佛哀鸣般的爆裂声。火舌瞬间贪婪地舔舐上去,青烟裹着焦糊味冲天而起。那承载着无数心血和期盼的墨字,在跳跃的火光中迅速扭曲、焦黑、化为灰烬,飘散在漫天风雪里。廖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嘴唇哆嗦着,终究一个字也没能再说出来,浑浊的老眼里映着火光,也映着深深的绝望。
突然!
一阵比先前猛烈十倍的狂风毫无征兆地卷过隘口,裹挟着无数冰粒雪砂,如同千万支淬了冰的利箭,劈头盖脸地激射而来!打在士兵们的铁甲上、头盔上,发出密集如炒豆般的噼啪脆响。人几乎站立不住,马匹惊惶地嘶鸣。
“敌袭!魏军杀上来了!”
凄厉的示警声撕破了风雪!
紧接着,隘口下方那临时构筑、覆盖着厚厚冰雪的木质鹿砦,在一声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中爆裂开来!碎木和冰块四散飞溅!一道刺目的黑色铁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撞开了缺口!当先一杆“张”字大旗在风雪中狂乱地招展,旗下正是魏国名将张合的先锋锐卒!沉重的马蹄踏在结冰的坡道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滑腻声响,却依旧以一股亡命般的势头,朝着蜀军阵地猛扑过来!
姜维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刚才那焚烧竹简的暴怒瞬间被这冰冷的杀机冻结、压碎!
“弩手!上弦!” 姜维的吼声如同炸雷,瞬间盖过了风雪和喧嚣。他根本来不及多想,身体比念头更快一步,一把抄起插在身旁冻土里的赤红令旗,几个箭步就蹿上了旁边那座由粗大圆木搭建、此刻正被风雪猛烈摇晃的箭楼。脚下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冰棱子被狂风卷着,狠狠砸在他冰冷的铁甲护肩上,撞得粉碎,冰屑溅到脸上,针扎似的疼。这刺骨的寒意,这千钧一发的压迫感,这敌军突入阵前的狂潮……混乱的碎片在他脑中飞速旋转、碰撞!
电光火石间,一个清晰无比的画面撕裂了混乱——丞相!是丞相在汉中校场演兵!鹅毛大雪中,丞相手持令旗,气定神闲,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雪:“伯约,八卦非死物!敌若强突坤位,乾位可虚引,转离火而惊其胆!记住,先‘挑衅’其锋芒,诱其深入,再以‘遗计’伏兵断其归路!此乃乱敌之节奏,破敌于一瞬!” 这战场瞬息万变的凶险,竟与那方寸牌局上生死一线的搏杀诡异地重叠了!就像在《三国杀》里,先用一张【挑衅】逼得对手不得不应,打乱其部署,紧接着发动早早埋下的【遗计】,抽牌补刀,往往能逆转乾坤!
“张合!”姜维眼中厉芒爆射,手中赤红旗帜迎着狂风猛地向前挥落,指向隘口内侧那片看似平坦、实则早已暗中布置妥当的开阔地,“放他们进来!等前锋入瓮!给老子钉死在三才阵里!”
他的命令如同冰锥,狠狠刺入风雪。早已埋伏在雪窝、岩缝后的蜀军强弩手,听到号令的瞬间,猛地掀开身上覆盖的厚重积雪和枯草!冰冷的劲弩在风雪中闪烁着致命的寒光,粗如儿臂的弩箭被奋力绞上弦,机括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稳稳地对准了正顺着坡道猛冲、队形已因破开鹿砦而稍显散乱的魏军前锋。
下一刻,死亡的风暴降临!
“嘣!嘣!嘣!嘣!”
第一轮齐射的弓弦震响汇成一片沉雷!数百支劲弩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刺耳的破空厉啸!冲在最前面的魏军骑兵和盾牌手首当其冲。厚重的盾牌在如此近距离的攒射下如同纸糊,瞬间被洞穿!战马悲鸣着栽倒,将背上的骑士重重甩飞,砸在结冰的硬地上,骨断筋折的声音被淹没在后续的惨叫和弩矢入肉的闷响中。鲜血在洁白的雪地上泼洒开,瞬间又被冰冷的雪花覆盖,形成触目惊心的暗红斑块。
“稳住!举盾!冲过去!蜀狗弩箭上得慢!”魏军阵中传来下级军官嘶哑的吼叫,试图重整队形。
然而,他们刚刚勉强聚拢,试图顶着盾墙继续前冲,脚下看似坚实的雪地却骤然塌陷!伪装巧妙的陷坑张开了吞噬的巨口!冲在前面的魏兵惨叫着跌落下去,坑底削尖的木桩无情地穿透了他们的身体。几乎同时,两侧陡峭的山坡上,巨大的滚木和冰冷的礌石被蜀军奋力推下,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轰隆隆地碾过狭窄的通道!惨叫声、骨骼碎裂声、战马的哀鸣声瞬间响成一片,整个魏军先锋的冲锋势头被这连环的“遗计”硬生生掐断、砸碎!三才阵,成了绞肉的磨盘!
“退!快退!”魏军后方终于响起了尖锐而急促的鸣金声,带着明显的慌乱。
风雪依旧在隘口呼啸盘旋,仿佛无数幽魂在呜咽。残阳早已被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彻底吞没,天地间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灰白。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钻上来,渗入骨髓。
残破的营垒一角,篝火在风雪中苟延残喘,火苗被风撕扯得忽明忽灭,映照着姜维孤寂的身影。他盘膝坐在冰冷的石头上,背靠着半截断裂的、沾满暗红血迹和污雪的垒墙。身前横放着他的佩剑——那柄丞相亲赐的“思召”。剑身布满细密的划痕,靠近剑锷处甚至崩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他拿起一块沾着雪水的磨石,粗糙的棱角抵上冰冷的剑刃,缓慢而用力地来回刮擦。刺耳的“嚓…嚓…”声在死寂的营地里单调地重复着,混合着远处伤兵压抑的呻吟和呼啸的风声,显得格外瘆人。
每一次磨砺,冰冷的剑身都像一面扭曲的铜镜,映照出他同样冰冷而疲惫的脸庞。磨着磨着,那模糊的剑影似乎晃动了一下,一张阴鸷、刻薄、仿佛时刻都在算计着什么的脸孔渐渐在冰冷的金属表面浮现出来——邓艾!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毒蛇般的冷光,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极度不安的嘲讽。姜维磨剑的手猛地一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这老贼,就像跗骨之蛆,又像一张无形的巨网,死死缠着蜀汉最后的气运。
“伯约。”
一个苍老、枯涩,如同枯枝在风中摩擦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响起,近得几乎贴着他的耳朵。
姜维浑身汗毛倒竖!这声音!他猛地抬头,握紧了手中的剑柄,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什么人能无声无息穿过层层岗哨,来到自己身后?
他霍然转头!
雪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细长而佝偻的影子,被身后摇曳的残破营火拉得扭曲变形,一直延伸到姜维的脚边。风雪中,一个穿着深灰色、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宽大旧道袍的老者,如同鬼魅般站在那里。他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深陷的眼窝里,两点浑浊的目光却异常专注地落在姜维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正是那位精通谶纬、神神叨叨的太史令,谯周。
谯周无视姜维眼中瞬间爆出的警惕和惊疑,也仿佛没看到他紧握的剑柄。他枯瘦如柴的手从宽大的袍袖中缓缓伸出,捧着一副古旧发暗的龟甲。龟甲上刻满了密密麻麻、常人难以辨识的古老符号,在篝火微弱的光线下幽幽反光。
他低着头,布满老人斑的手指以一种奇异的韵律轻轻摩挲着龟甲上那些玄奥的刻痕,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含混,如同梦呓。风雪似乎在他身边都变得凝滞了。
“你的星象……”谯周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石头,“乱了。”他缓缓抬起头,那浑浊的目光穿透风雪,直直刺入姜维的眼底,带着一种冰冷的怜悯,“乱得…像这漫天风雪,找不到归处。”
他枯槁的手指在龟甲上某个位置重重一点,那里刻着一个狰狞的龙形图案,龙首高昂,却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旁边蚀刻着四个古拙的小字,在火光下清晰无比——
“亢龙有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