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执的异样并非是偶然触发。
少微赶回长陵后,不单回到住处更换了衣物,还带上了藏放着的秘药。
那正是托家奴分多次多处买回的药材等物所制,方子是姜负所授,只要用量足够,投入火中焚烧,不多时,即会引来附近飞禽,使它们亢奋不去。
此药气味极淡,于寻常人并无妨碍,至多会使人精神振奋,具有提神效用。
但对于心智情绪本就濒临错乱者而言,它却是一记具有摧毁之力的猛药。
正如祝执近来日日所焚天地香,本是令人灵台清明之物,但加上蛛女频繁的施针,便会使其经络脑髓一直强行保持活跃贲张,乃至日渐亢奋。
因断臂而生出心魔的祝执,将这种亢奋感受当作了与神鬼的感应,实则濒临彻底疯癫仅余一步之遥。
他的经络神智早已瓦解,比之飞禽也不相上下。
少微最初降服小巫,衣裳广袖扫过铜火盆时,已将药物趁机投入火中。这座祭台已然化为一座庞大香炉,吞吐着招引邪祟现身的雾气。
祝执爬跪着向前,一面仰望着那神台。
狂风雨雾中,鸟雀跟随着巫者们旋转舞动,火盆火把也跟着跳跃,那玄衣朱裳的大巫气势凌厉甚至暴戾,似拥有诛杀一切邪祟的力量。
她在火中摆动身躯,人类的气息在淡去,神鬼的轮廓在清晰。
祝执双眼发直,狂热无比。
每一声鼓点雷声都敲在他脑海深处,震得他通身颤栗。
他想要克制自己的失态,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足够虔诚敬畏,他要得到这伟大巫神的垂怜,走向新生的大门!
快看到他吧!他这样虔诚,愿成为她忠实的信徒!
快赐予他吧!他如此强大,配得上这超凡的力量!
少微舞动间,隔着火光注视那道匍匐爬来的身影。
白日里要杀她的人,此刻跪在下方乞求她的施舍。
何其讽刺的一幕,何其卑劣的獠鬼。
她唯一可以给出的施舍,即是将此獠恶骨踩在脚下,垒出属于她的通天之梯。
她愿意赐予他新生之力,故而她准许他在今日死去。
她曾说过,倘若他见识到了神鬼之力,那么作为回报,他需要帮她杀掉一个人,就在此时,该践诺了。
神鬼面具之下,少女眼神凛冽,溢着血的嘴角微勾,俯视着那只还在靠近的獠鬼。
“轰隆隆——”
雷声滚滚,气氛愈发沸腾,好似回到了千百年前最古老的祭祀之中,天地神鬼,尧舜禹帝,人兽飞禽,在这片山川土地上共同感激祝拜着最原始的生命之火。
皇帝心中也荡起无声的动容,这样磅礴的生命之力,不正是他这些年来所渴望所追逐的吗?
此刻没人知道那祭台上方的巫女花狸是从何处归来,而正因这份未知,更为她添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诡异色彩。
即便从震动中抽身,却也无法否认她今晚带来的这场召引是如此轰动,这天地间气机本是自然流动,而她今晚却是掌控这方气机之人,她操纵着所有人的心绪——单是此一点,便绝不可能是寻常人,她身上定有异于常人之处。
皇帝眼中现出一丝细微的光芒。
一旁芮皇后的神态则已从最初的震动化作痴茫,她感受着此刻这方天地与山林生灵的连接,呆呆看着那些飞舞的鸟雀,眼眶中竟不觉浮现泪光。
以至于有人来向皇帝通禀请示时,她已全然无法听闻了。
听罢那通传,心神震动着的皇帝也有着一瞬的怔然,片刻,才点头,哑声道:“让他过来吧。”
“诺。”
那名禁军缓缓退去之际,也忍不住将视线投向祭台。
而祝执已分不清身处何地,他眼中仅看得见那一道神鬼之影,然而去面见她的路竟是如此漫长……
非但漫长,还逐渐出现了许多拦路的黑影,他看到了断臂的凌轲,眼中流淌着血泪的刘固,那个被他剐肉的女人,还有许多他根本记不清名字的人,不,不是人,是鬼,全都是鬼!
这些鬼物要阻拦他吗,想将他一同拉入炼狱吗……妄想!
恍惚间看到凌轲挥刀砍来,祝执猛然爬起身,摇晃闪躲。
众人皆在敬拜,皇帝亦保持跪坐,于是这道突然站起的身影格外醒目。
只恐这场神圣的祭祀被打乱,两名绣衣卫上前,试图将其带离。
祝执将他们也看作了鬼影,他一把推开那二人,神情错乱,狂笑着向祭台扑去。
他在祭台边沿下方跪下,狂热仰首,口中喃喃祈求:“巫神……巫神!助我!助我!”
那两名绣衣卫得了令,已准备将他强行拖去,然而上方朱影一闪,那巫神踏踏舞动间,抬手取下了一只火把,执火闪身至祭台边沿,居高临下垂视。
玄朱的巫衣,金目神面,火和风一起冲扬着她的衣她的发,当她倾身望下时,她身后的山川仿佛也一同压下来了,那两名绣衣卫再不敢直立直视,惊畏地跪拜下去。
巫者在她背后舞蹈,飞禽不离她左右,她将手中火把压低,微微歪头探看,天真顽劣也神秘危险,恰似山间神鬼精怪,在分辨着眼前的人类气味。
面具下,她眼中带着野兽般残酷恶劣的杀机。
这是她降下的最后一味药,这一味药即是她本身。
祝执高仰着的脸上敬畏之色慢慢凝滞。
火光跳动,那火把不是为了看清他,而是为了让他看清她……
这双眼,这样近……
但……怎么会?
怎么会是她?
不对,不对……她不是应当呆在铁笼中吗?!
祝执猛然转头,试图看向自己的别庄,却已分不清方向,巨大的震惊、困惑、愤怒、羞恼吞噬了他最后的神智。
已经无法思考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只有一个念头:杀她!杀了她!
少女执火,衣影旋扫,腰间彩羽珠石荡起,已转身舞去。
祝执爆发出一声颤抖的惊吼,猝然夺过一名绣衣卫腰间佩刀。
他的动作太过突然,先前固然狂热失态,却显然是为了近身膜拜巫神,现下却突然毫无预兆戾气大发,抽刀而起,砍向祭台。
近些的宗室公主子弟纷纷受惊起身,有人尖叫,有人道:“邪祟果然现身了……现身了!”
恐惧混乱瞬间蔓延,祭台下方那挥刀的影子像极了狰狞可怖的邪物!
那名丢了刀的绣衣卫瘫坐后退,另一人刚拔刀,祝执一脚将他重重踹开,砸在了供案之上。
刘承面色雪白,一边和受惊的母亲一同后退,一边喊:“……护驾!保护父皇!”
贺平春已挡护在皇帝侧前,急声下令:“速速拿下这疯癫之人!”
惊乱间,皇帝面色沉沉,凝视着突然失控的祝执。
身后有官员颤声道:“……昨日入墓穴将邪祟驱出,只恐是悉数附于这喜好杀戮之人体内了!”
“这是在山神的注视下现形了!现形了!”
“快拦下他啊!”
众人畏惧祝执,除了此人手段歹毒,更因他身手强悍,即便断了一臂,但他搏杀的本能深入骨髓,又因癫狂激发了恨意斗志,已无任何顾忌,只剩滔天杀意。
几名绣衣卫皆在他疯狂挥动的刀下负伤。
众人怕他,更怕邪祟,眼见竟见了血,越来越多的宗室官员仓皇躲开,皇帝也被迫从原本的位置起身后避。
惊乱蔓延到祭台上,有些巫者动作开始出错,击鼓的巫男看到祝执凶神恶煞要扑上祭台的模样,浑身一软,跌坐在地。
听到同伴的鼓声停下,祭台另一端的鼓师也乱了分寸。
执火而舞的少女忽然旋转跃起,她手中火把一抛,人也被似不知名的力量凌空抛起,朱红大裳在半空中飞扬,金线履踢向那团火,火把受力,呼啸如疾风,击打在无人敲击的鼓面上,轰隆似雷响。
撞击之下火光四溅,火星烫落在朱雀鼓架上,合着鸟鸣,那金铜朱雀恍惚被火烧成了活物。
火把撞击又弹飞,划过祭台上空,被那朱裳少女伸手重新执握。
击鼓的巫男被惊醒,颤抖着要重新站起,然而鼓槌却被一道坚定的身影抢先拾起,巫男怔怔抬首,只见竟是郁司巫。
郁司巫已多年不曾亲自参加祭礼。
司巫乃是大巫神的侍从,只甘愿为大巫神佐祭。
发髻花白的司巫双手握鼓槌,用力敲击巨大的鼓面,每一下都用尽全力,震得眼中泪光晃颤,眼珠亮得惊人。
祭台下方如何混乱,并影响不了朱裳大巫继续舞动。
远远望去,已天地人舞合一。
是山鬼之舞,是杀戮之舞,是胜利之舞,是权力之舞。
前有狼后有虎,便先杀狼再屠虎。
有人不必露面,挥一挥袖,便可轻易左右她的生死,但从此刻起,却要变得不一样了!
“——咚!”
飞禽相继散去,最后一鼓落下,巫神站定,手中火把垂落,转头望向朱雀鼓架前悬挂着的硕大礼弓。
风中,郁司巫抛下鼓槌,踮脚摘弓,双手捧弓疾行,跪坐于少女面前,将弓高高奉上。
火把抛入铜火盆中,朱裳神面少女挽起大弓,弓弦拉开如满月,声音高亮如同神鬼召令:“——诛邪!”
四下已经召来弓弩手,只因人群杂乱,一时未敢贸然出箭。
祝执已被长枪围起,身上负伤,却似察觉不到疼痛,仍挥刀劈开一道口子,还要奔向神台。
随着少女这高亢的诛邪之声,他面容愈发狰狞地往前扑。
无数道视线都定在神台上那道张弓的身影之上,这一幕极具震慑力,如同神鬼将要诛灭邪祟。
可是……那神弓虽大,却只是礼弓,并无箭矢,无箭又要如何诛杀?!
染上鲜血的弓弦在神台少女手指间倏然弛放。
“咻——”
箭矢破空之音响起,有力地穿透握刀者的胸膛!
——怎么会?!
周围霎时间静住,众人面容惊骇。
但很快有人分辨出这箭矢穿来的方向乃是后方!
人群回头看去,已经分出一条道路的后方正中央,立着一道青金色的身影,他手中挽着同样的长弓。
两张大弓遥遥相对,这突然出现的少年一身青金,好似一樽浑然天成的祭天之器。
他放下弓,与祭台上的人远远对望,穿透那张面具,他看到了她比神鬼之面更加锋利的本相。
他不信鬼神,但此刻他想,若将此鬼神之面揭下,即可见到真正的鬼神了。
而邪祟被这凌空精准一箭穿透心脏,围着他的长枪终于再无阻碍地捅破了他的躯体。
口中溢出大量鲜血,两把长枪还穿在身体中,但祝执依旧拼力,慢慢地转过头,看向了那个握着长弓正朝他走近的颀长人影。
是武陵郡那只戾鬼……
是凌轲刘固凌皇后遗留在这世间的鬼魄。
雨丝似凝成了雪粒,火焰全化作赤血,祭台变作紧闭的宫门,凛冬发生在二人的对视之中,倒映在少年仇恨的眼眸里。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而身后的祭台上另一双神鬼之目亦在注视着……在这濒死之际,祝执终于感受到一丝极致的恐惧。
他恐惧于下一刻便要坠入永不被赦免的炼狱,他急切地想要开脱,想要忏悔,他仰头,发出似乎并不属于自己的声音,揭露般嘶吼道:
“我乃邪祟,愿以死赎罪……然而真正的祸国者,乃巨恶之鬼……另有其人!”
此声吼叫,回荡在这方天地间,似神罚之下的供述。
长枪抽出,那自认乃是邪祟的躯体扑通仰倒在地,双目恐惧瞪视,不敢闭合。
邪祟已诛,山鬼离体,那完成了“送神”的少女终于力竭,无力跪倒在了血迹斑斑的祭台之上。
神灵已经离开,却仍有一只鸟儿未曾远离,落在她肩头,蹭着她脸颊。
刘岐下意识地向祭台走去,但很快,她便被无数巫者敬爱关切着围聚遮蔽。
同时有无数视线向自己围聚,刘岐遂将长弓丢还给身旁的禁军,迈开微跛的步伐,行到那人面前,跪身下去,伏首拜道:“不肖子刘岐,待罪天子驾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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