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崔恕一前一后的走着,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
今早,林枝枝照旧给崔恕送来了早饭,菜色很简单,是豆浆和水煎包。
林枝枝敲了好几次门,但是崔恕却一反常态的没有开门。
所以,林枝枝最终选择把早饭放在托盘里,然后放在崔恕的门口。
说实话,我当时有点眼馋。
因为林枝枝买的水煎包,一看就十分好吃。
底壳酥脆,内里汤汁饱满,蠢蠢欲动。
我以前一直很想吃一次这样的水煎包。
可我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于是,林枝枝走后,我就那样看着水煎包渐渐变冷,酥皮被热水蒸汽渐渐濡湿。
原本色香味俱全的一道美食,就这样从我眼前变成一盘剩菜。
这种感觉特别让人难受。
然后就到崔恕起床、洗漱、穿衣、出门。
打开门,崔恕看到了这盘早饭,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就径直越过了它。
然后,崔恕避开了林枝枝的门口,也避开了府衙前堂,只是独自一人默默的来到了街上。
我一路尾随,和崔恕一起来到河边。
在这个草长莺飞的季节,桐城情势一片大好。
往日死伤无数的额阴霾早已不见踪影,孩童们沿河笑闹不断,正是人间好风景。
忽然,我看到崔恕方向一转,渐渐顺着河堤走下坡来。
好几个没有五官的小孩从他身前穿过,边笑边闹,认出他是宁王殿下,还纷纷打着招呼。
“见过宁王殿下!”
“多谢宁王殿下!”
“祝宁王殿下平安顺遂!”
“祝宁王殿下万事如愿!”
他们说着一句句不重样的吉祥话,崔恕清清浅浅的温柔笑笑,然后继续往下走。
不知为何,我心中忽然有点不好的预感。
难道崔恕就要在这个美好的早上去死吗?
不。
魏栀,你别乱说,个死乌鸦嘴。
好在,似乎是我的祈祷真的灵验了一般,崔恕一路走下坡,却只是坐在了河岸边上,静静看着水上鹅鸭浮水,碧波粼粼。
在崔恕的旁边,又一群小孩正在用石头打水漂。
可他们既不会选石子,又掌握不好力道,所以几次水漂都打不好。
于是,其中一个胆大的小孩就跑过来,希望崔恕能教教他们。
崔恕神色如常,点了点头。
我看着崔恕跟着他们走过去,然后弯腰在地上找了找石子,最后说道:
“其实我也不太会打水漂。”
说着,话音还未落,却一个漂亮的出手,水漂连跳七八下,瞬间引起孩子们的一片沸腾。
我看着也觉得精彩,因为小时候我也是个打水漂高手。
可我心里却忍不住说,崔恕这个人前一秒还在假装谦虚,真是没谁了。
谁知,紧接着,崔恕却又说道:
“其实我认识一个最会打水漂的人,但她今天不在。”
小孩们叽叽喳喳抱着崔恕的大腿问道:“是谁?”
“是我妻子,”崔恕轻声道,“她叫魏栀。”
“宁王殿下不是和明珠县主是一对吗?”
又是这种坚持不懈尝试撮合男女主角的发言。
但崔恕这次一点都不生气,而是平静的摇了摇头。
“不是。明珠县主是明珠县主。魏栀是魏栀。虽然她们小字读音一样,但我的栀栀是栀子花的栀。她在夏天之前离开了我,就和栀子花一样。”
小朋友们听不懂崔恕在说什么。
我也觉得崔恕这样没必要,何必对着孩子们诉衷肠。
岂料又过了一会儿,小孩们再次组织起打水漂比赛,林枝枝也从府衙那边赶了过来。
她一路奔跑,气喘吁吁,生怕崔恕离开她视线就要轻生。
好在,在看到崔恕正和孩子们其乐融融的玩在一块的时候,林枝枝也松了口气。
只见林枝枝慢慢喘着气走下坡,来到崔恕面前,有点责怪的问了一句:
“王爷,你为什么不吃我给你买的早饭?”
边上小孩们四散开来,叽叽喳喳。
“明珠县主来咯!”
他们大呼小叫,很快就把林枝枝脸颊说得羞红。
而崔恕依旧神情淡淡,先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又道:“我陪孩子们玩一会儿,你要是方便,就多买一点吃的过来,等下我们和孩子一起吃吧。”
林枝枝一愣。
我也一愣。
这是崔恕第一次主动向林枝枝提要求。
也是崔恕第一次主动向林枝枝发出邀请。
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
林枝枝激动不已。
但林枝枝也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为了防止崔恕只是单纯的想把自己支开,林枝枝在点头应下后,就重新走上了堤坝,但并没有马上离开。
我见她站在柳树的阴影下,看了一会儿,见崔恕真的还是在和孩子们玩闹,这才放下心来,转身去买小吃。
这次,走之前,林枝枝站在堤坝上,远远问了崔恕一声:
“阿恕,你要吃什么?”
她对崔恕的称呼改变了。
我的心跟着一跳。
我的少年郎。
你会回应她吗?
这是我们之间才有的称呼。
但如果你现在回应林枝枝,我也不会说什么。
而我没有猜错。
在林枝枝话音落后,崔恕转过身,朝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就吃水煎包吧,”崔恕一字一顿道,“你觉得呢?枝枝。”
他叫的是谁?
到底是“枝枝”还是“栀栀”?
此时此刻,我同样也站在河堤的边缘,就在离这两人并不远的位置。
我不确定男女主角是否都看到了我。
我应该生气吗?
还是说我应该觉得开心?
听到崔恕这样称呼自己,林枝枝瞬间泪水盈眶。
这是幸福的泪水。
她转身离开了。
而河岸边上,小孩子们再度拉住崔恕,吵吵嚷嚷说还要玩打水漂。
崔恕揉揉他们的头,一一应下。
然后,比赛再次开始。
只是这一次,事情短暂出了个意外。
一个孩子因为没打好水漂,被人嘲笑,就伸手抢走了嘲笑他的那个孩子的平安锁。
紧接着,这孩子毫不犹豫,就将那枚玉质的平安锁当作打水漂的石子,咻咻咻的扔进了水中。
一瞬间,两个孩子扭打在一起,都发出剧烈的争吵声。
哭声刺耳,很快吸引来附近的路人。
正好林枝枝也买好吃的回来了,看到这一幕,连忙想上前哄人。
可那孩子一直哭一直哭,怎么也停不下来,崔恕别无他法,就开始脱自己的鞋。
“我看到了,那个长命锁应该没丢很远,我走过去捞一下就是了。”
林枝枝有点担心的看他一眼,两个人好像默契无比,又相爱很久。
“还是不要了,河滩石子湿滑,稍不留神就容易滑倒摔入深水区,不如我去找人来帮忙……”
“没事。”
崔恕边说,边把裤脚也挽起来,一只脚试了试水温,然后慢慢走进浅滩的水里。
他这样试试探探,看上去倒真的很是认真。
最起码,如果是普通人看来,根本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
但林枝枝不一样。
自从我的白玉南珠遗失之后,她比谁都担心崔恕会做傻事。
于是,林枝枝再次走上前,试图将崔恕拉住。
可崔恕只是淡淡的躲闪开来,然后一点点走入水中,目光落在水下的鹅卵石上。
“应该就在这附近的。”
崔恕轻声道。
不知为何,这一刻,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崔恕越来越往深水区走去,冰凉的河水渐渐没过他的膝盖。
可崔恕依然一脸平静,丝毫没有别的意思。
他不像是想要去死。
却也没有多么想活。
林枝枝再也无法忍受了。
我转头,看到她突然跳了起来,
“王爷,不行,你真的不能再过去了!”
林枝枝提气裙摆就要往水中走去。
可就在这时,一个孩子却只着前方一片水面,小声叫起来:
“宁王殿下,我好像看到了!平安锁就在那里!”
崔恕闻声,顺势扭头望向更深一点的水下。
的确。
在水面下方,确实有个白影。
只是桐城盛产珍珠和白玉,很多河滩里都能见到这些东西,崔恕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小孩的平安锁,只能继续向前方试探。
然而。
随着崔恕又往前走了两步。
只见他身型忽然一矮,整个人扑通一声,就滑入了深水区!
我吓了一跳,控制不住的就想冲上来!
林枝枝也随之发出尖叫,却不像崔恕不出几秒就浑身湿透的从水下浮出,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水。
“没事。我看到了,长命锁就在下面。我马上上来。”
说罢,崔恕面朝上,深呼吸一口气,一个扭头就又沉入水中。
这下我和林枝枝都被吓坏了。
崔恕到底要做什么?
难道他真的只是为了帮小孩捞长命锁吗?
没人知道。
恐怕现在,就连造物主也想不通了。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在心中数着数,恐怕一共也才两分钟左右。
可我和林枝枝的表情,却都在越变越糟。
只是,就在林枝枝再也忍受不了,准备转身去叫人的时候。
崔恕却再次浮上水面,然后把手举高。
我抬眼望去。
只见崔恕手中,正是那个孩子被丢出的长命锁。
崔恕牢牢攥着它,袖子因为湿透而顺势滑落臂弯,露出他早就瘦得不成样子的苍白手臂。
而崔恕的胳膊上,一条条一道道,全是他曾经割肉放血的疤痕,像一道道自残的割腕伤疤。
可我却知道,也许在某个世界里,崔恕的胳膊上的的确确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曾经无数次尝试去死,也无数次的死去,却都没能与我再见。
而今——
突然,崔恕叫了林枝枝一声。
“接好。”
崔恕简单的说,然后伸手猛的将长命锁扔出。
林枝枝下意识的把锁接住,再一转头,却发现崔恕依然浮在水里,丝毫没有要上岸的意思。
“王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崔恕表情淡淡:
“他的东西找回来了。我也要去找我的东西了。”
说罢,崔恕一口气也不吸,静静转身,就沉入水中。
林枝枝瞬间爆发出一声尖叫。
她把长命锁丢开,几次都想试着进入水中。
可她不会水,下去只能添乱。
所以,在浪费了几分钟后,林枝枝提着湿透的裙子转身就跑,试图叫来会水的人,把崔恕救上岸。
但是没用的。
已经晚了。
人如果深吸一口气后,可以在水中不换气至少坚持三分钟。
但崔恕什么都没做,就这样下潜,那他费力的氧气肯定是不够的。
我愣在原地,不可置信。
崔恕要死了。
崔恕这次,肯定会死的吧。
——而我竟然一点伤心难过的感觉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时间变得很漫长,而我站在那个被林宗耀掐死的小巷里,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崔恕的到来。
水面忽然冒出几个泡沫,然后啪嗒一声破掉。
我猛的惊醒,随后也一头扎入水中!
我是鬼,我的魂魄可以穿透一切物质,这个世界已经不会再影响到我分毫。
可我没想到,进入水底,我的眼眶也会发酸。
我看到崔恕在缓缓下沉,他没死,但也离死不远,他还在挣扎,他的手一直伸向前方。
而崔恕的前方只是一片尘沙。
桐城的河堤,满是珍珠白玉。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到了我的白玉南珠,可我看见了他,看见了我年少时的那个少年郎。
阿恕,我知道你或许看见我了。
你看到我们一起走在桐城的那条街上,那里不再是一片狼藉,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伴侣,永不分离。
崔恕抬起头,开始对我笑。
那一年,我们俩只有十八岁而已,我们的相遇是在皇宫里,你认识了魏家那个满口谎言的愚蠢表妹,你叫她魏表妹,然后我们被莫名其妙的命运短暂的绑在了一起。
命运是真的。
我们的爱也是真的。
原来崔恕没有看错。
我的白玉南珠,居然真的落在了这里。
它没有按照自然法则那般顺流而下,而是像我这个恶毒女配一般,毫无道理的人生中断,停止于此。
崔恕伸出手,要去抓那只发簪。
而我也伸出手,要去抓他。
林枝枝找来救崔恕的人很快赶到了,我听到水面之上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但是崔恕没有在乎,他依旧看着我,表情模糊又温柔。
随着水流的冲刷,崔恕的身体开始变得残破不堪。
过去九十九次死亡的伤痕统统在他身上重现,有手腕上的疤痕,有脖子上的刀痕。
温柔的水流里,我抓住了崔恕的手,他冲我笑了笑,声音里不带一丝埋怨:
“太好了栀栀,你回来了。”
我张开口,泡沫也从我的嘴里流出。
这一刻,我们好像都死了也都活着,但我确定崔恕真的要死了。
于是他用一种极其温柔的声音告诉我,说没关系,你不要怕。
“这次我不再是男主角了。”
“而你,也不再是恶毒女配。”
“我抓住你了。”
“而你也抓住我了。”
“我们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