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大殿中,三尊雄伟的神像一动不动,冷漠俯视着脚下的一切,沉沦,废土,还有无休止的厮杀。
昏黄的油灯将炬的脸照得阴晴不定,却也只能捏着鼻子端坐在神像前,一把漆黑的大伞撑在头顶。
对面,扶风慵懒地盘膝而坐,手指轻轻在腿上叩击着,好整以暇地望着对面的炬。
作为神明的尊严早已被无数次践踏在脚下,炬也不在乎多这一次,所幸选择忽视了眼前这个无赖亵渎神明的举动。
“你知不知道,在我们民间有种说法,在屋子里打伞是一件非常犯禁忌的事儿。”扶风眯着眼笑望着炬。
良久,炬才掀起眼皮看了眼对面的扶风,没好气开口道:“你应该搞清楚一件事,你口中的禁忌是针对你们凡人讲的,作为神明一族,本就百无禁忌。”
“呀呵,长本事了你,不服气出来单挑。”
扶风仿佛瞬间被激怒,登时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开干,嘴里的垃圾话更是喷起来没完没了。
只是嘴里说得激动,扶风却只是挥舞着手臂,屁股却始终不曾挪动半分。炬的身子不自觉向后靠了靠,像是避免扶风的口水溅自己一身。
一直到扶风说得口干舌燥,炬才直视着扶风缓缓开口道:“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想彻底把你留在这里。”
“知道,怎么不知道,何况你不是尝试过很多次了吗,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干。”
头顶的黑伞晃了三晃,炬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良久才终于平复烦闷暴躁的内心。
“其实……”炬沉吟了良久,终于继续缓缓接着开口道:“其实,我真的后悔来到这,不得不承认,我的确低估了你们人类这个看上去弱小的种族。”
扶风只是捏着自己的衣角不断缠绕搅动着,对于神明的话,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哪怕是一个字都不能信。
扶风并没有接话,多年以来无数次像今天这样看似平和地促膝而坐畅谈,他一步步看着炬这尊祖神是如何变成话痨的。
果然炬并没有让扶风失望,沉闷的话语声在经过短暂的沉默后再次响起。
“其实,作为神明,作为这浩瀚宇宙中万千种族的其中之一,我们所做的一切,也只不过是为了生存下去。”
一声冷哼,扶风撇过脸去,甚至都不愿看一眼炬,只是看扶风那几乎撇到耳根的嘴角,分明是对炬所言的不屑。
“怎么,你不想相信?”炬似乎难得心情好了许多,继续唠叨着:“就像是羊儿吃草,狼吃羊,神奇的造物赋予我们种族的天性使然,我又能怎么办?”
呸。
一口浓痰从本就是魂体的扶风口中吐出,旋即化作一缕青烟,却丝毫不妨碍扶风所要表达的愤怒。
“所以你们堂而皇之地来了,带来了杀戮,带来了流血,带来了奴役,无论你如何巧舌如簧,都难以更改你们掠夺的本质。”
扶风看上去有些出离愤怒,相反的炬的心情忽然变得愈发好了许多,笑意岑岑地望着愤怒的扶风,甚至差点笑出声来。
“你看,其实你也知道这本就是我们种族的天性。至于掠夺的,又何止单单是我们神明一族。”
扶风缓缓转过头瞪着炬,“好,长本事了,嘴上功夫越来越厉害了,那就让我看看你如何舌灿莲花、满嘴喷粪的。”
“注意言辞,我们都是有身份的,不要如此粗鄙不堪。”炬的嘴角上翘得越发厉害,仿佛扶风的愤怒就是他快乐的源泉。
手指虚空轻点,两个人的面前便是星河轮转,一个微缩的宇宙幻影便出现在两个人中间。
“作为人族的强者,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我们生存的这个宇宙,这个宇宙的万物都不是凭空出现的,或者说这宇宙的万物我们可以看作一个‘一’。”
扶风的眼中依旧是不屑,却也不可否认炬的观点,甚至连慵懒的身形都收起,神态逐渐庄重了许多。
炬继续盯着扶风的眼睛一字一句缓缓道:“尊敬的人族强者,值得钦佩的对手,我们的扶风大人,你有没有想过,你能从一介凡夫成长为个中翘楚,成长为人族战力的天花板,本身就是在掠夺原本属于其他人的资源。”
炬愈发得意许多,却郁闷地发现对方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内心出现丝毫的动摇,也是,能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本就心如磐石。
“如果将这宇宙的‘一’比作狗屎盆子,你我都是抢食的恶狗,你又有什么资格抢夺本就不属于你的那部分?”炬的笑声愈发畅快,“所以,同样是掠夺,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呢?”
扶风低着头沉默不语,炬的心情便愈发畅快,似乎终于有机会让对方的内心出现一丝裂痕,哪怕只有一丝,自己便有信心让对方彻底身死道消,彻底泯灭。
“臭不可闻!”扶风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缓缓抬起头对上炬得意的神情,眼里满是讥讽。
扶风的讥讽并没有因为炬逐渐阴沉的脸色而有所收敛,反而字字诛心。
“我以为这无尽的岁月过去,你能有所长进,却没想到你依然固执得像一头驴,一头索取无度的驴。”
目光扫过对面三尊威严肃穆的塑像,扶风的目光重新回到了炬的脸上,一字一顿开口道:“有些事,你不是不明白,只不过你不愿意直面而已,因为那样将会彻底撕碎你们神明那可怜的遮羞布。”
“人族生养于天地间,为了驱散严寒我们学会了钻木取火,为了遮蔽风雨我们建造房屋,为了生存我们学会了耕种,这里边的确有天地的馈赠,可更多的是我们祖祖辈辈靠着一双手创造的。”
扶风冷冷地看着炬,眼前的神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令人厌恶。
“就像你说的那样,既然造物选择创造了我们,那么我们就有理由好好活下去,我们所做的一切,的确如你所言,一切为了生存。”
炬欲言又止,扶风冰冷的目光打断了他未曾说出的话,依旧冰冷的像是在陈述着一个族群无尽岁月以来挣扎求生的苦难历史。
“可是,你们来了,高贵的神明,同样是造物创造的种族,你们堂而皇之地来了,一来便想凌驾于我们之上,究竟是谁给你们的自信?”
“我说过了,我们只是想要生存延续,仅此而已,这是造物的选择,从我们诞生开始就镌刻在我们的基因里。”炬看似平静地注视着扶风,语气平缓,“从这方面看,你我都一样,我们两个族群都一样,都是遵循本能。”
“不,你错了,我们不一样。”扶风抬手制止了炬的滔滔不绝,坐镇主场的祖神在这一刻仿佛也难以抵挡扶风的威压,乖巧地闭上了嘴巴。
“我们只是为了生存和延续,我们更相信血脉的力量,只要血脉不断,我们便不死不灭。而你们所做的,却是妄想和天地同寿,永恒不朽。”
扶风冷眼看着扶风,“所谓的祖神,究竟是谁给你的勇气,让你把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的意志美化成种族意志,回答我,贪婪的蛀虫。”
“所以,你不但是那只疯狂抢食的恶狗,更妄想将那狗食盆子彻底据为己有。凭什么?”
炬不语,两个人中间幻化出的微型宇宙依旧在缓缓运转,却在这短短的几句谈话间便经历了成、住、坏、空,眼前的宇宙看起来和先前别无二致,却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他。
而炬,还有他身后的无上存在,想要做的便是笑看流年,超脱物外,哪怕这浩瀚的宇宙生灭都不能影响分毫的存在。
至于神明的族群?难道从来不都是弱者是强者的养分吗?
扶风看着炬,缓缓起身走向大殿外,行进间便有如茵的绿草在脚下生灭。
“有句话你说对了一半。”扶风的声音远远传来,“我们都是为了生存,可你选择的生存方式是要踏着我的族群一步步向上,便是我不能接受的。”
跨过大殿门槛的扶风仿佛不经意间挥手,本就五彩斑斓的殿门便在凌厉的剑意下变得支离破碎,昂藏的身影一步一级登天而上,缓缓隐入厚重的乌云间。
身侧的油灯灯芯火焰猛烈地跳动了几下才缓缓归于平静,漆黑的大伞重新隐入头顶,炬目光阴森地望着殿外,缓缓后退间,重新隐入了独属于自己的那尊雕像。
庄严肃穆的雕像脸上,一块金色的油漆悄无声息地裂开,一块小小的金漆无声地剥落。
庄妙可手中的炉鼎散发着阵阵异香,那是弑神丹独有的香气,神明金色的血液孕养的极品丹药。
庄妙可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奢侈过,曾经万金难求的神明血液现在源源不断,随着不断地炼化,自己的丹道一途不知何时早已破障,愈发显得得心应手。
修长白嫩的玉手拍击在丹炉之上,一道低沉的嗡鸣几不可闻,却又仿佛覆盖了整个战场,交战双方所有人几乎同时手上一顿。
无数粒缠绕着繁奥丹纹的丹药齐刷刷飞上了半空四散逃逸,仿佛一瞬间便拥有了生命一般。
艰难喘息的王开死死护住肩头虎头虎脑的少年,望着依旧如潮水般涌上来的神明,绝望在眼底悄然滋生。
也就在此时,一粒丹药好巧不巧地落入不远处那个不知名的汉子口中,原本生机所剩无尽的汉子忽地蹿起丈许高,落地间,一双拳头重新又挥舞得猎猎生风。
王开伸手抄住一颗擦身飞过的丹药,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扔进了嘴里,磅礴的生机迅速在体内翻滚,只一瞬间整个人便重新恢复到了巅峰状态。
几乎同一时间,战场上所有人便关注到了丹药带来的异变,再望向漫天飞舞的丹药,眼神变得炽热起来。
背负神族荣耀的扎雨只是万千神明中一个不起眼的神将,他从来没有想过,印象中卑贱如草芥的凡人竟然如此难缠,舍生忘死的搏杀让他这个自诩高贵的神明都不由得避让。
他只想活下来,可惨烈的战场,随时都有同伴死去,那些凡俗的人类竟然有着诛神的神通,他第一次怀疑自己到底来这为了什么。
蓦然出现的丹药似乎让他不妙的处境有了些许转机,他当然知道那丹药本就是用他的同族,神明的鲜血炼制的,可是吞噬同类壮大己身,在族群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幸运似乎在这一刻也眷顾了扎雨,一颗丹药好巧不巧地滚到了他的脚边。逆天改命就在此时,扎雨几乎毫不犹豫地飞身扑上,全然不顾身侧猩红着双眼的同族沛然的神力打在自己的身上,只为了阻挡自己得到属于自己的机缘。
弑神丹入口即化,唇齿间馨香久久不散,有那么一瞬间,扎雨清晰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力量带来的震撼。
猩红的双眼转头望向距离自己不远的星君强者,原本对方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自己跪伏的无上存在,现在看起来也不过如此,扎雨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一把灭杀对方带来的快感。
吞噬掉他,壮大己身,我才能有机会存活下来。
磅礴的神力幻化的大手迅速攀上了对方的脖颈,扎雨的狞笑犹自回荡,可忽然间整个人像是充满气的气球,轰然炸成了碎片,尸骨无存。
弑神丹,原来这就是弑神丹。凡人吃了有力气弑神,神明吃了,弑杀的却真的是自己。
长河一拳轰飞了一尊神明,那原本在神明的屠刀下引颈待戮的年轻人没有丝毫的犹豫,并肩站在了长河的身旁,手中的长枪再次刺出,神明喋血。
裴栀一刀砍翻了眼前碍事的神明,眼睁睁看着金色的神血飞进了身侧庄妙可的丹炉,眼皮不自然狠狠跳了几下。有时候,杀人却是不需要见血的,裴栀这一刻才算彻底明白这句话的道理。
幽泉黑色的披风漫卷过处,成群的神明化作冰雕。有那修为高深侥幸逃脱的,却在青冥隐藏在披风下接踵而至的长剑下丢了性命。
许阳众人组成的圆在不断壮大,随着在战场上缓缓移动,仿佛一个巨大的绞肉机,肆意收割着生命。
不断有人族的强者加入巨大的圆环中,圆环便再次膨胀。
在这里,你只需要肆意杀敌,你的身侧,你的背后可以放心交给袍泽。
大海不舍弃每一滴水的汇入才成了汪洋,缤纷的世界不舍弃每一个色彩才变得美丽,巨大的圆环不舍弃每一个袍泽才逐渐强大。
冲天的战意升腾,兵锋所指,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