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起,老姑和老太太三天两头地往我家跑,尽管每次都被我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她们却像揣着股执拗的劲儿,依然锲而不舍地不肯放弃。
时间像指间的沙,悄然滑过,很快就来到了金桂飘香的九月份。随着医院那扇冰冷的电梯门“叮”地一声缓缓打开,我终于与自己的女儿见上了人生中的第一面。小家伙被裹在粉白相间的襁褓里,小小的一团,我匆匆扫了一眼,便赶紧将她小心翼翼地交给了身旁一脸喜气的岳母,还没经过大脑似的顺口冒出一句:“怎么这么丑啊?”
女儿那双黑葡萄般的小眼睛,原本正一眨不眨地、死死地定格在我的脸上,仿佛在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第一个见到的男人。可随着我这句没心没肺的话一说出口,她那小眼睛居然极快地、俏皮地翻了个白眼,像是在无声地表达着她对我的强烈不满。女儿出生时那个灵动又带点小脾气的小眼神,即便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每每静下心来想起,嘴角都会不自觉地上扬,心里漾起一阵暖暖的笑意。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还没完全散去,妻子虚弱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薄纸,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她费力地侧过脸,看着岳母怀里的孩子,嘴角扯出一个浅浅的笑,声音轻得像羽毛:“让我再看看……”我这才回过神,凑过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背上输液针头留下的微刺感。刚才只顾着傻看孩子,竟忘了她才刚从手术室里出来,麻药过后的疼痛正一寸寸啃噬着她的身体。
岳母轻轻拍着怀里的小家伙,柔声对妻子说:“你好好歇着,孩子有我呢。刚才这小丫头片子还跟她爸使性子,将来指定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妻子听着,眼里泛起一层水雾,不知是疼的,还是激动的。我望着襁褓里那个皱巴巴的小生命,又看看身边强忍疼痛的妻子,突然觉得刚才那句“丑”说得格外混账——这可是她拼了半条命带来的宝贝啊。
正愣神间,女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在岳母怀里动了动,小脑袋微微转过来,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又一次看向我,这一次没有翻白眼,只是静静地、专注地望着,仿佛要把我的模样刻进心里。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小家伙其实也没那么丑,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可爱,尤其是那股子机灵劲儿,像极了她妈妈。
女儿出生后的第三个晚上,我守在病房里,才真正看清妻子的样子。她侧躺着,后背弓得像只虾米,麻药过后的疼让她连呼吸都轻轻浅浅的,额头上全是冷汗,头发黏在脸颊上,脸色比墙上的白瓷砖还要寡淡。
“要不要叫护士?”我伸手想帮她擦汗,指尖刚碰到她皮肤,她就猛地一颤,眼里瞬间蓄满了泪。“别碰,扯着伤口疼。”她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要吸口凉气。
我这才注意到她肚子上贴着的纱布,边缘隐隐渗着红。白天医生来查房时说,剖腹产的伤口要过七层,恢复起来比顺产难上十倍,咳嗽、翻身,哪怕是笑一声,都像有把钝刀子在肚子里搅。
夜里她渴得厉害,我用棉签蘸了水给她润嘴唇,她却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帮我翻个身,后背快压麻了。”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腰,刚动了半寸,她就“啊”地低呼一声,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滴在枕头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算了,不动了。”她咬着牙松开手,手背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我蹲在床边,看着她把脸埋进枕头,肩膀微微耸动,却硬是没再发出一点声音。
第二天护士来压肚子,我才知道什么叫撕心裂肺。护士戴着无菌手套按在她小腹上,说要帮子宫收缩,妻子疼得死死攥住床沿,指节白得像要断了,眼泪混着汗珠子砸在被子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我想替她挡一下,被护士拦住:“家属别碰,这关必须过,对她恢复好。”
那几分钟像过了一个世纪,她疼得几乎晕厥过去,缓过来后第一件事,却是哑着嗓子问:“孩子……没被我吵醒吧?”
岳母抱着女儿进来时,小家伙正睡得香。妻子想看看她,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侧过脸,眼神追着那团小小的襁褓。“丑是丑了点,”她突然笑了,嘴角刚扬起就疼得抽了一下,“但眼睛像你,亮得很。”
我伸手握住她没扎针的那只手,才发现她手心里全是冷汗,指缝里还沾着床单的棉絮。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也落在她肚子上那片厚厚的纱布上——那道藏在纱布下的伤口,像一条沉默的勋章,刻着一个女人为了生命延续,熬过的所有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