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从老妪身后破屋的阴影中缓缓步出。
玄黑的衣袍上,一条浑身长满细密金鳞的五爪金龙似怒目圆睁,择人欲噬,即便在今夜近乎无月的黑暗中,亦散出熠熠金光。
白拂雪见了他,瞬间呼吸一滞,猛然吓得退后半步,背脊上冒出冷汗,多少有被吓的,而更多的,则是无比的尴尬!
玛德!
自己刚刚居然在正主面前,大声密谋要杀了他!
且还嚷嚷了好几次!
而这个人还是古代一句话就能要人命的皇帝!
网友们好,请问我的某位朋友在皇帝面前说要杀了他,我这位朋友现在还有救吗?
白拂雪瞪大一双湛蓝的眼睛,像只受到惊吓的猫儿,回过神来,顿时用不可置信地目光瞪向那坐在井边的老妪。
在此之前,白拂雪并未察觉到半分,此地尚有第三个人的存在,因此必然是这老太婆做的手脚!
心道你跟我什么仇什么怨?
忽地心头明悟,他就说皇宫里大清早的天蒙蒙亮,突然冒出来个打着伞的老太婆,还能有空去看自己跳舞,能是什么简单人物?
更莫谈回想起来,自己跟随那萤光指引,一路走来,连个看门、巡逻的都没看到!
他尽力保持镇定,从斗篷里的背后抽出一把寒光凛凛的软剑,剑身颤动不已,如粼粼的水波在水中逐渐散溢。
皇帝见到白拂雪摸出的那把教坊司舞剑标配,没开刃的制式软剑,登时就乐了!
看他那副警惕中带着警告的模样,活像只露出小爪子威胁人不要靠近,炸毛的幼猫!
皇帝面上含着笑意,仿佛对白拂雪毫不在意,自顾自走到老妪的身边,拱了拱手,恭敬地道:“朕代历代祖先,多谢伏真君此番相助。”
被称作伏真君的老妪摆摆手,“罢了,小子,也不是为了你,自从你太爷爷开始,你们长孙家不就开始谋划吗?”
皇帝做作地叹了口气,道:“是太爷爷有负于伏真君。”
“可别。”伏真君竖起手掌,立即打断皇帝的话,“我修合欢忘情一脉,需得入世知情,才能忘情,只不过当初恰好遇上了你爷爷,瞧他比较顺眼,于是拿他做个修行素材而已。不过,你瞧瞧,我也没修炼个名堂出来,过会儿就要作古了。”
皇帝嘴角控制不住地抽了抽,然后眼睛不自觉瞥向对面扔提着软剑,一脸警惕的白拂雪,心道:“所以,照这么说,这小子以后也会把朕当修行素材?”
一时间,皇帝有点牙酸,毕竟他在凡间,虽有各大修真世家掣肘。
但除此外,在大多数凡人面前,好歹也是高高在上惯了的,总觉得自己一介九五至尊,结果在修真人士眼中,只是一个修行素材,心头有点难以接受。
白拂雪的视线,在伏真君和皇帝二人身上来回扫视着。
一时间不明白他们二人的关系,但他还是问出了他想知道的问题,“皇上,你为何要折磨我们?”
“啊。”皇帝听到白拂雪幼稚天真的发问,微微昂起下巴,笑眯眯看向他,轻浮地道:“听说你们童男童女的血,拿来炼丹,可以长生不老,朕就试试喽。”
此乃谎言!
“……”
白拂雪看到皇帝脸孔上随意轻佻的表情与语气,几乎是下意识地判断出这狗皇帝没说实话。
余光瞥见,被皇帝称作“伏真君”的老妪,果然面露出无语的表情。
于是确定了自己判断,不相信这份离谱的说辞!
他回忆起他们之前的对话,察觉到似乎这些狗皇帝们,几代人都在谋划什么?
白拂雪微微偏头,头侧几缕未被带子绑起来的雪白长发,原本安安静静地垂落着,忽而被长夜的一阵寒风轻轻撩动,在漆黑的半空里吹得上下起伏,如一条条轻薄的锦带。
而白拂雪似无所觉般,眼睛紧盯着皇帝,不肯错漏他面孔上的丝毫表情,试探问:“他们必须死吗?”
皇帝眸色刹那间变深,看向白拂雪的目光中轻佻玩味之色褪去,一改之前,一副在看有些小脾气的宠物态度。
他半眯起眼,目光凌厉而危险,昂起的下巴收起,开始认真地思忖,怪不得是能让化神真君看中,愿意传下修行之道的孩子。
看来,自己是小看他了!
这脑子,未免也转的太快了一点吧?
故而皇帝沉吟片霎,微微颔首,说出的话语却冷漠至极,“不错,必须死!”
他负手而立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冲对面那雪白如块上等羊脂玉,精细雕琢而成的小小玉人,道:“小家伙,你既知禁灵剑,可知禁灵剑乃两千年前长安仙君留于凡间?”
白拂雪自然是不知道这个的,只诚实地摇了摇头,手中的软剑剑尖微向地面倾斜了三分,虽然仍旧站在原地保持警惕,但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些。
听皇帝继续道:“长安仙君当时虽断了永寿仙帝的龙脉,使仙帝陨落。至此后,更如言出法随般,向天地宣称,从此凡间帝王将相皆不可修行,不得长生。但……”
说到此处,皇帝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声,他垂下眸子,白拂雪看不出他的神色,但语气似带了几分恨意,道:“那些在修真界绵延了万年的世家大族们仍在。
这些世家中,凡有灵根资质者,便被送入修真界中望道长生;
而无灵根资质的,则留在凡间享一世富贵。
朕长孙家的先祖不过是农民出身,当时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加入了一股反抗永寿仙帝的凡人起义军势力,后来侥幸得长安仙君青睐,立祖先为帝王,收拾永寿仙帝留下的烂摊子。
而那些世家,不过是慑于仙君之威,未敢当场反对,这两千余年间,也不过碍于当初已领受了仙君的法旨,不好明面上与长孙家作对,若非禁灵剑还在,恐怕我们长孙氏早就没了。”
皇帝抬起头,重新直视向白拂雪,知道他是个聪明人,于是含笑着点到即止,道:“禁灵剑已护佑我大乾两千余年了啊,小家伙,你说两千余年来,能更新换代多少人呢?”
白拂雪终于明了前因后果,就是说所谓的长安仙君不靠谱呗,只留下一把剑守护凡间,但实际上并没有解决实际问题。
而两千多年过去,或许两千年前曾见过这位仙君出手的,或许会有忌惮。
但这些世家们子子孙孙绵延不绝,想必也不是每个都资质好的,能长生不死。
这些年下来,长安仙君或许对他们来说,已然成为一个传说,即使那位仙君活着,也当是个老古董了。
这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们”,早就不怕禁灵剑的威胁了。
于是现在大乾的情况,很有可能就是皇令不出京城,更严重点儿,可能皇令不出皇宫。
而作为战略武器级的禁灵剑,也在长久的岁月中逐渐失去了至高无上的“核威慑”。
但白拂雪对这政治上的权力斗争并没有多大兴趣,冷冷看向皇帝,仍问:“你们争权夺利,这和教坊司的我们有什么关系?”
“唉。”这一次,是伏真君发出声叹息,她接过皇帝的话,道:“是怨气。皇室有位供奉,曾意外在一处遗迹中得到上古时,一种名“秽宝魂旗”的邪器凝练之法,顾名思义,此旗可使法宝蒙秽,能破凡间各大世家中的护宅法宝,只要护宅法宝一破,哪怕其中藏有筑基期,只要不是金丹,也绝非千军万马的对手,只是凝练这种邪器,需用无数青幼的鲜血与怨气为引。”
“……”
无数?
具体是多少人?
白拂雪想起刚才皇帝曾说,这计划是他太爷爷就开始的,突然不敢问了。
他心思急转,看向伏真君问道:“所以,合欢宗帮皇室有什么好处?”
伏真君知道白拂雪是误会了,笑颜如花地微微摇头,她道:“不。小子,你错了,与合欢宗无关,这只是我个人的意愿。至于你嘛,我也不收你做弟子什么的,这只是一个交易,合欢宗忘情一道向来一脉单传,我不过是不想道统在我手中失传而已。你若愿意接我道统,便需答应我的条件。不过,你仔细考虑考虑也没错,修行者不入轮回,一旦身消道死,便是从此天地间再无我!”
白拂雪低下头,有几分犹豫。
他想起,那便宜娘在大暑天的树荫底下,对着他骂骂咧咧。
“贼老天!都多少天了,还不下雨?人都要热死啦!这样的灾年,朝廷还不降赋税,到底还要不要人活了?”
……
他想起田野阡陌,乡村屋舍在那片火海下化为焦土;
而他家,他那便宜爹娘、丫丫,他们尸骨无存,与那座农家小院皆化深坑。
……
“杂灵根就是不入流的意思,虽然也能修行,但成仙机会渺茫。能突破到筑基期的杂灵根,都可谓凤毛麟角,这还得算上运气好……”
……
“你遭此大难,虽然入不了我太虚宗,我保你今后在凡间一生平安富贵,做个富贵凡人也是不错。”
……
“我和老爷只有尘儿一个孩子,只能由你代你哥哥去……”
……
“书童本来就是做这个的,少爷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
“知道自己的任务吗……你去代替那些在皇帝床上的女人不就好了?”
……
“你也不想第二日就被扔到乱葬岗埋了吧?”
……
“我床底下攒的银子还没有寄给我爹娘,家里还等着钱吃饭呢……”
……
“他们必须死吗?”
“不错,必须死!”
……
“修行者不入轮回,一旦身消道死,便是从此天地间再无我!”
……
也许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就可以尸骨无存;
也许是小富之家的养子,也会被送给达官显贵;
也许是被卖去换粮食的少年兢兢业业学笛吹箫,最后却被皇帝折磨至死,只为了凝练对付世家的邪器;
在这有着神鬼妖魔,权力倾轧的世界,想要做个平平凡凡的凡人也太难了。
这世界真是糟透了!
白拂雪知道自己没什么修炼资质,按青玄子的话说他只是个杂灵根,可能一辈子最多就筑基期了。
可是,白拂雪不想突然被一场大火烧灭一切;
不想被当作工具送人;
不想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们,在他眼前痛苦死去,却什么也做不了!
哪怕,只比现在多一点点力量。
哪怕,只是夏蝉无意义的嘶鸣。
哪怕,只是飞蛾扑火,总也要先飞起来。
修行者不入轮回又怎样?
反正——
我都已经回不去了!
白拂雪抬头,望了一眼身穿龙袍,负手而立的皇帝,强迫心腔中渐深的怒意压抑下去。
他深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软剑鱼鳞状的剑柄,终于冲伏真君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伏真君扬起一个满意地微笑,提点道:“好!静心,凝神,闭上眼睛。”
白拂雪听话的闭上眼,伏真君干枯的手指点在他眉心上,似一串极为微弱的电流,又仿佛冬日的一抹雪花洒落眉心。
分明闭上了眼睛,白拂雪眼前却看到春日涓涓细流过处,鲜花盛开,一派姹紫嫣红,转而烈日高悬,乔木森森间蝉鸣无限,莲花在池塘中摇曳,须臾,已然满山霜红的刹那,又是大雪纷纷,瞬间将天地江湖化作一片晶莹雪白。
“啪。”
白拂雪忽然闭着眼,无知无觉地软绵绵栽倒在地上。
皇帝在侧旁观,只是见伏真君在白拂雪的眉心点了点,便收回手,揣进长袖里。
然后白拂雪就跟失去知觉似的,栽倒在地,像是睡着了一般。
一时间,皇帝有几分神奇纳罕,问道:“这就好了?”
伏真君只简单道了两字:“好了。”
皇帝疑惑道:“那他怎么倒了?”
皇帝虽不能修行,但好歹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一些皇室供奉们偶尔来了兴致,或者坐化之前也曾收过弟子,他曾旁观过,一般授法传道要么口口念诵,或者亲自上手演示,哪里会这样点点眉心,然后另一个就歪头倒地了?
伏真君瞥了皇帝一眼,似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笑出了声,道:“哈哈,供奉们最多也就金丹,金丹还分上中下三等,一般供奉们能结个下品金丹就不错了,自然没有化神的手段。再者,我即将坐化,没那么多时间慢慢教他了,反正忘情诀全篇全塞给他了,他又未曾修炼过,没有神识,突然接触大量的功法晕过去正常。”
“嗯?”皇帝诧异道:“他,原是晕了?”
“晕了。”
“……”皇帝竭力控制自己想要抽搐的嘴角,又好奇问道:“伏真君将功法全教给他,他学得完吗?”
伏真君撇撇嘴,嘲讽地看了眼好奇宝宝般的皇帝,道:“忘情诀乃直通仙道的功法,我也不过才化神,我都没学完,他怎么可能学得完?”她顿了顿,甩了甩长袖,“何况这小子是个杂灵根,未来能有幸筑基都算是祖坟冒青烟了。”
皇帝一时愈发奇怪了,径直问道:“那伏真君为何会传授他功法?”
伏真君笑得花枝乱颤,无所谓地道:“管他呢,反正只要忘情一脉不是亡在我伏苓手上的就好!这小子自己不争气,没把忘情一脉传下去,祖师知道了,当然是怪他喽!”
“呃……”
皇帝看向地上晕过去的白拂雪,眼中不由得带了几分同情,他心道果然太爷爷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告诉我,这能叫天真烂漫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