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元年,八月初一。
这是长孙朔当皇帝以来,第一次正儿巴经的朝会,前几个月要么是在给他便宜爹锦桓帝服丧;
要么因登基大典,被那一身繁复的冕服,又是上上下下,什么上香祭天、拜祖宗之类。
年仅五岁的长孙朔被晒得小脸通红,浑身湿透,第二天就经不住暑热,脑袋一歪就病倒了。
心疼的白娇娘在旁直流泪,恨不得就说什么破皇帝,竟这般受罪,不当了,我儿不当了!
因此在长孙朔的撒娇、装病之下。
白娇娘说什么都不肯放人,大臣们总不好去皇后娘娘的……
不对,如今该叫太后娘娘的景阳宫里抢人,于是硬生生又拖了一个月。
登时听到自己不用再受折磨的长孙朔,乐得喜笑颜开!
想着大臣们说话,他也听不懂,奏折更是连字都念不利索,反正一切糖舅舅会帮他处理好的!
相信糖舅舅,泥是最棒的!
夏天了,他想要跟哥哥、姐姐、妹妹们一起去避暑行宫看小脑虎、喂小鹿!
还要抓蟋蟀、去水塘里捉鱼、放风筝!
但今日天都还没亮,糖舅舅变坏啦!
朔儿今天决定,今天是不喜欢糖舅舅的一天!
他居然跑来行宫,把他从床上薅起来,一路快马回了京城!
长孙朔很后悔,他不该嫌小妹妹哭得烦,就搬去父皇以前睡得行宫寝殿单独住,他还是该和母后、小妹妹一起睡的。
唉,后悔!现在就很后悔!
宣政殿上。
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御史看到上座的长孙朔鼓起一张肉嘟嘟的腮帮子,还以为小皇上是支持他的看法。
因此越发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最后缓缓地躬身一拜,声音嘶哑且颤抖地道:“臣恳请皇上明鉴,立即着刑部、大理寺彻查此事,想我大乾素来依法治国,绝不能放过一个歹人!不然官官相护下去,日后必然国将不国啊!皇上!”
长孙朔收敛起腮帮子,眨巴眨巴眼睛,完全没听懂这位胡子花白的老爷爷说的一大串话。
管他的,凡事不懂就推给糖舅舅!
于是照例转头,看向坐在旁边的糖舅舅,奶声奶气,故作严肃地道:“窝……不对,朕,听糖舅舅的!这位老爷爷……不对,这位爱……爱卿,对的吧?是这样说的吧?嗯……反正,你们都听糖舅舅的!”
那老御史闻言,白花花的长胡子一抖,一脸悲痛地道:“不可啊!皇上,依律大将军乃白仲继的亲属,此案需得回避!何况那白仲继在瑞安县一带欺男霸女,逞凶斗狠、侵占百姓良田千顷,致无数百姓食不果腹,只能卖儿卖女!他不就仗着背后有大将军和庆国公撑腰吗?”
“你胡说!什么白仲继,听都没听过!大将军岂会做这种事?”乌恩已忍不住从武将队列中跨步而出,一张尚且稚嫩的脸上,满是怒色,正欲骂人。
但被走出来的温箐拉住,她冷声向那御史问道:“费御史,天底下姓白的多了,总不能个个都是大将军的亲戚!”
“对!”
“就是!俺也姓白,也是大将军的亲戚不成?”
那费御史不管一众武将们,声若洪钟般的附和声。
微微昂首,镇定自若地道:“臣上奏前自然调查清楚了,岂会平白血口喷人?这白仲继本乃大将军、庆国公同乡,皆是白河村人。后来,其在瑞安县上做了府衙的一个差役,因此逃过昔年白河村大火。但可疑的是,白河村大火后不久,他突然辞去了衙役差事,突然有钱在瑞安县置了一间宅院,一间铺面,以收租子为生。对外说,他在外做生意赚了钱,但据臣调查,他实际前后没出过瑞安县,也没做过买卖。四年前,他曾来京,拜访过庆国公,回乡后便开始大肆收购瑞安县上的房屋、铺面与良田。庆国公,这些可是你暗中指使、授意他这样干的?”
“不是!”
白一九平日上朝都是一个背景板,突然被点了名登时一愣,等大臣们的视线纷纷落在自己身上时,瞬间涨红了一张脸,赶忙站出来,连忙摇头否认道:“不!不是我……不是臣!但……”
白一九偷觑上坐在自家外孙略微偏下位置,这位了不得的自家侄儿一眼。
到现在,白一九都还如云里雾里,怎么也想不通白二五这傻弟弟,究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生出这么一个有本事的儿子来?
他与银座上那俊美无俦的少年,一双略显黯淡的浅红眸子对视了一番。
白拂雪方才一直没说话,他今日的声音不知为何有几分喑哑和无力。
“庆国公,白仲继可是曾经的白河村人?”
白一九作为白拂雪少有的亲属,乌恩他们在白拂雪的身体状况上,这点倒没瞒他。
因此白一九知道从祭天回来后,似乎白拂雪身体就出了什么问题。
说是白拂雪现在眼睛不大能看得清,也吃不下什么东西。
当看到白拂雪准确无误的朝自己站的位置瞥了一眼,白一九心头生出几分犹疑。
但听他问自己,只好硬着头皮,老实回答道:“不错,曾经白河村的老村长,他是有一个孙儿,叫作白仲继,也在县上做衙役。四年前,他似乎来臣府上拜访过?”
白一九仔细回忆一番,道:“但好像是他主动寻上门的,说是做生意赚了钱,来京城游玩,恰好听说了臣,才来拜访。臣和夫人想着人家都找来了,只按照寻常亲戚,招待了他两天,之后他就回去了,从此再没了来往!臣真没指使他犯法啊!臣怎么敢的啊?”
白拂雪沉吟片晌,自从他杀了狗皇帝后,只剩下两颗红津丸。
从上月开始,红津丸就彻底断了。
而白拂雪问过皇宫的太医院,太医院内的太医听都没听过。
哪怕太医们与甲六等,一同翻遍太医院内留存的医书与典籍,都不见有红津丸的相关记载。
上月药瘾发作,只能靠自己硬扛着。
但显然白拂雪近期药瘾得不到满足,身体已经开始越来越差劲。
甲六虽是狗皇帝的暗卫,但或许是因赶鸭子上架的缘故,对于皇室中的许多密辛都弄不清楚,他也不知红津丸具体是在哪里做的?用什么药材做的?又由谁负责做?
只知道,每次是由一个佝偻的老太监捧着一个圆漆木小盒,送来给锦桓帝。
但自从白拂雪他们回来后,一边需要操弄新帝登基的事宜,一边需要给狗皇帝安葬。
期间,甲六虽趁空暇时间,他们大概将皇宫里里外外,几乎翻了一遍,却没有找到那个老太监的人影。
大多数宫人,也对这老太监并无印象。
白拂雪当即感到不妙,心知老太监必然是狗皇帝真真正正的心腹。
恐怕他和狗皇帝之间,有什么自己、甲六、鸣鹤都不知道的特殊联络方式。
所以,一旦他们之间断了联络,那老太监见状不妙,多半已经跑路!
更甚至,很可能联络了长孙家的其他人。
于是白拂雪令甲六、乌恩他们一面监视着长孙家其他皇室,尤其是在外的藩王们的动向。
若有异动,就地格杀。
既然敌在暗我在明,白拂雪他们也不知究竟是长孙家哪个会被推出来当出头鸟,不可能将长孙家的人全杀了。
杀,怕是也杀不完,长孙家已在人间经营了两千余年,到处皆是。
真论起来,中州随便单拎一个普通小市民出来,可能祖上往上数也出自长孙家。
所谓敌不动我不动,只能被动的等待长孙家的人先出手。
所以,这费御史,如今是不是长孙家推出来试探自己的?
白拂雪眯了眯眼,他懒懒斜坐在雕刻精美的银座上,手肘撑在扶手,手掌支颌。
一双略显黯淡的浅红瞳孔,似在凝望那个御史,向他笑道:“既然费御史想要刑部、大理寺共同办案,那就办好了。”
他最近在药瘾的折磨下,完全没多少力气,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
但那费御史虽口口声声要刑部、大理寺共同办案,但他看似已达到目的,显然并不满足,依然固执地唤了声,“皇上!臣恳请大将军回避此案!”
长孙朔他强撑着睡意,才没有因无聊睡过去。
一想到被糖舅舅从行宫的床上拖来上什么早朝,还完全听不懂,本来就很气了!
虽才五岁,但又不傻,面对这老爷爷此刻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态度,又不是看不出来。
于是不满地嘟起嘴,不悦地再次重复道:“听糖舅舅的!”
费御史等几个老臣闻言,一脸悲痛,自以为不被人察觉,实际早被乌恩、温箐等一干武将,敏锐地看在眼里。
他们相互对视一眼,默默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们又偷觑向龙椅旁,半边身子软塌塌的,斜倚靠在银座上的白拂雪。
心中思量,也不知他究竟是因新帝年幼,摄政监国,今已权倾朝野,导致他失去了对皇室的敬畏之心。
亦或,真如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粗莽将领们所言,是大将军因先帝死去,从而伤心过度,据说差点哭瞎眼睛,平日里连饭都不太能吃下,所以导致身体不好?
大将军府。
夜幕深沉,蝉声无尽。
白拂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感觉浑身浴火,汗水淋漓不绝,好似湿透了半个床单。
但这股汹涌来的热意,却非寻常的夏日燥热之感。
那股火焰,仿佛自骨髓中烧出,逐渐蔓延侵蚀血液,一直燎至皮肤。
白拂雪无力地不住抿唇,胸口快速起伏,像只快要干死的鱼。
哪怕再要如何努力,想要压抑下心中那股躁动,却无论如何,只是徒劳。
隐约间,白拂雪又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熟悉的龙涎香气,仿佛就萦绕在鼻尖。
这股虚无缥缈的香气,霎时使得他几乎条件反射般,身体开始颤栗起来。
脑子里骤已有几分迷蒙,伸出双手似要拥抱谁,口中低声哀求道:“皇上……皇上,给我药,求你,给我,救救我……皇上……”
“唔……你又在说梦话吗?皇帝不是都死了吗?”
青霜如今随时注意着白拂雪的身体,生怕像上次一样,差点一不注意就被毒死了,听到声音,立即在白拂雪脑海疑惑出声。
使白拂雪听到青霜的声音,他手上的动作霎时顿住。
他脑子有几分卡壳,缓缓才回过神来,悬在半空的双手,最终无力的垂到床上。
皇帝,死了吗?
啊,对,我杀了他!
没有皇上,没有红津丸了。
“你又发烧了?”青霜感应了一下白拂雪身体的状态,用自己的一丝寒气,穿过那道霞光四溢的锁链。
其实青霜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那天开始,就无视禁锢,能送些微法力出去,虽然只是一点点。
它只记得,当时它感应到白拂雪快要死了,一着急,也顾不上会不会撞碎白拂雪的丹田了,不断撞着那道岿然不动的禁锢。
但突然,青霜居然真的一下子就撞出去了!
它以前不是没撞过,但那道禁锢一直稳如泰山。
因在白拂雪的丹田位置,自己但凡多撞两下,白拂雪就会喊疼,导致青霜此后都不敢再去试探。
管它的!
也许是青霜变强了!
青霜不去纠结自己搞不懂的事,努力散出更多的寒气,企图给白拂雪降温。
虽无太大的作用,好歹让白拂雪的头脑,此刻稍清醒了两分。
白拂雪蜷缩起身体,抱住薄被,但身体里依旧不断叫嚣着,渴望药物、渴望……
渴望皇上……
想及此,白拂雪喉间一咽,呼吸再次变得急促,他感觉空气中似有无形的手在抚摸他。
有无形的唇在亲吻他,那些抚摸与亲吻,引得他身体紧绷,阵阵发颤。
他不由继续往下想,只要自己用了药,乖巧配合着让皇上满意时,皇上就会亲吻他、夸奖他;
但他不乖,或皇上生气时,皇上就会鞭打、惩罚他。
可为什么?
为什么不来找我了呢?
是我惹皇上生气了吗?
可生气的时候,皇上也会来惩罚我的啊,为什么?为什么连惩罚都不肯给我?
皇上,皇上……
你在哪里?把药给我好不好?
求你……求您,救救我,救救我……
不!
不行!
不能继续想下去,那只是药瘾而已,只是药物引起的“瘾”而已!
白拂雪猛然睁开一双不知何时已蕴满泪水的眼睛,他迅速地从床上坐起。
床畔精雕细琢着各种花鸟鱼虫纹样,他的手指陷入那些雕刻的缝隙里,在其间留下五道粗浅不一的指痕。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难以视物,赤着脚下床,扶着一层层雕琢各样细密纹样的隔板,以及一帘帘床帐与薄纱,欲要走出去透下气。
大将军府的布置陈设,全都是锦桓帝安排的,白拂雪也没搞装修的心思和天赋。
这是一张锦桓帝专门令人打造出,有价无市的精美拔步床。
但透过进入卧室的那扇月洞门看去,整张床大得离谱,更像是个被隔出来的精致小房间,在层层隔板与纱帘下,更像是座精雕细琢的华美囚笼。
锦桓帝将这张南方一般给大家小姐睡的床,不合时宜的安置在大将军府的主卧。
想要困住谁,不言而喻。
白拂雪在第一次来将军府,看到自己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才高兴的心,下一刻陡然就凉了。
在看到这张若囚笼般的大床后,瞬间就明了狗皇帝的暗示与警告。
但他从前懒得跟狗皇帝玩这些心思,只觉得狗皇帝实在闲得无聊,有心思这样瞎折腾,不如亲自多批两本奏折。
但今日,白拂雪不由后悔,他深深蹙起眉。
想他前段时间不该嫌麻烦,觉得懒得换了,毕竟这床也怪值钱的。
他就该把这破床烧了,哪怕去街上买张新的也好!
那一层层的纱帘全部曳地,白拂雪看得见的时候,自然轻轻一掀就能走出去。
但此刻他眼睛看不大见,走了两步都没走出去不说,感受到脚踝上逐渐缠绕的轻纱。
顿时意识到,他好像自己把自己给缠住了!
白拂雪并不想惊动别人,蹲下身,欲要去解开,但时不时如潮水般,一阵阵涌动来的药瘾,让他的手指每每解到一半,就不住打颤。
他的心情愈发急躁,但急躁之下,那些纱帘仿若幻化作了一条条蛇,似把白拂雪缠的更紧。
“嗤啦——!”
白拂雪对此感到恼怒,他不想,也不愿被药瘾控制成这样。
焦急间径直用力扯断了纱帘,也顾不上会不会吵醒隔壁睡得的鸣鹤她们这些侍女们。
白拂雪真是怕了她们了,每次有点什么都大惊小怪!
明明狗皇帝在的时候,她们这些宫女、太监不这样,难道就因为自己脾气好,不杀人?
好容易摆脱了这些烦人的帘子,悄无声息地推开门扉,见隔壁没有动静,似乎她们没有听到,才迈步走出了房间。
秋夜的寒风,吹拂在脸上,让白拂雪难得感到久违的片刻清醒。
这些日子,白拂雪终日被药瘾折磨得几乎走不动道了,却又不得不强撑着,装作跟正常人一样。
他在黑夜中,按照记忆中的步数,走到庭院中的一张石桌边。
手掌撑着冰凉的桌面,在青霜的指点下,摸到一张石凳,缓缓靠着石桌坐下,然后便将整个头趴在石桌上,感受到冰凉的石桌传递来的凉意,沁人心脾,让他滚烫的脸颊温度都好似降了许多。
白拂雪不禁贪凉地长舒一口气,错觉般的近日一直因药瘾发作,仿佛永远得不到满足的体内,那股片刻不停的躁动感,都因这凉意而安静下来。
倏而间,他耳边骤地出现一声轻笑,那是一个极其陌生,又仿佛极其熟悉的声音。
在他耳边低声蛊惑道:“大将军,天底下这么多男人,也不一定非要盯着一个呀!”
“谁?”
白拂雪瞬间清醒,他骤然抬起头,却看到自从被狗皇帝灌下鸩酒,便看不大清事物的眼睛。
此刻眼前一改往常的模糊景象,出现了一只无比清晰的金红色眼睛。
只见它眼睑下不断流淌出金沙,落在一片金色的沙海之中。
金色沙海似无边无际,其中有无数或俊美,或壮硕,或清俊,赤身裸体的男子们,在其中如游鱼,又如飞天之仙,在金沙中畅游、舞蹈。
他们纷纷热情地朝白拂雪伸出一只手,似乎在邀请自己的加入。
白拂雪不由蹙眉,心说这是什么大型扫黄现场吗?
那声音再次在白拂雪耳畔笑道:“呀!你原来不喜欢男人呀,那女人呢?大将军如今权倾朝野,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既然难受,找个发泄的不就好了?何必自己憋着呢?”
倏而,金沙中那些男子消失,又换成一群美丽各不相同的女子。
白拂雪唤了句“青霜”,却并无回应,心道不妙。
下意识正欲退后时,耳边突然响起一声石子往下跌落声,但一直没有掉落在地的回音,仿佛背后似是无尽的深渊。
白拂雪不由背脊上汗毛竖起,急忙顿住后退的脚步,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
“不要前进,也不要后退,不然革命前辈们的血就白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