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光破晓时分。
等赵青青坐在已熄的火堆前,遥望天边泛起鱼肚白,急忙甩了甩脑袋,像是在赶走纷乱头脑中的繁杂思绪。
霎时想起今天要和白拂雪一起去天元城,哪怕是从小到大,令她不怎么欢快的地方,一时破天荒地竟生出几许期待。
于是一路跑到白拂雪居住的院门前,才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无声推开木门,露出一个脑袋往院子里望了望,见昨晚自己收好的稻米和青菜已不知所踪。
此时竹林清幽,就连晨雀大都未醒,偶尔从远处才响起几声啼鸣。
赵青青踮起脚尖,自以为无声的迈着小步,一步步靠近那间竹屋,试图偷偷一睹自家美人师尊的睡容。
不料,她刚走到木制台阶底下,房门已“吱呀”一声,从后被人推开。
她盯着一改昨日打扮,穿着一袭偏女式的竹青衣裳白拂雪,披散着一头不知用什么染黑的黑发,惊讶地张了张嘴。
随即因诡计未能得逞,只好背起手,心虚地露出一个讪笑道:“师尊,早啊!”
白拂雪扫了她一眼,不知她在打什么鬼主意,但懒得理会。
流星大步地两步下了台阶,正要戴上幂篱。
昨日的被地煞螟啃坏了,好在白拂雪每件东西都有备用的。
淡淡道:“走……”
刚说了一个字,赵青青急忙拉住白拂雪,上下挥挥手,指了指他,用十分诧异的语气,惊讶道:“师尊,您不会这样就打算出门了吧?”
白拂雪低头看了看衣裳,不觉得自己这样的打扮,哪里有问题?
随之瞥了眼一身如乞丐装的赵青青,觉得她毫无资格点评自己的穿着。
反问道:“怎么了?”
赵青青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那条已经发黑的布衣,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笑道:“嘿嘿,不好意思啊,师尊。我忘了嘛,我一会儿就换。”
然后她上下打量白拂雪的打扮一眼,皱起鼻子,指指点点道:“师尊,您看看您这幅打扮,一点首饰都不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玄月门来的奸细!”
说着时,她绕着白拂雪转了一圈,看白拂雪身后随意披散的头发,再次指指点点道:“玄月门恐怕看到您老人家这样披头散发就上街,肯定会说成何体统,然后将师尊您给逐出师门!”
白拂雪在人间已知玄月门和合欢宗的恩恩怨怨,这两个门派近乎两个极端。
一个在门内,穿太素会被认为是奸细;一个但凡见人穿太花,则会故意挑衅。
虽然两者都不大正常。
但合欢宗比起玄月门稍好的地方,在于合欢宗好歹只管自己门下弟子。
没有跟玄月门一样,去外面要求别人必须和自己打扮一样。
白拂雪抱起胳膊,一挑眉,冲一头鸡窝的赵青青问道:“你好意思说我吗?”
赵青青不在意的摆摆手,敷衍一句“我说了,我一会儿就换。”
随之拉着白拂雪胳膊,将他带回屋中,按在椅子上坐下来,绕到椅子背后,搓了搓手,眼冒精光地兴奋道:“放心吧,师尊,我肯定帮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成为一条街上最靓的仔!”
白拂雪听到背后一堆瓶瓶罐罐的声音,隐有不妙之感。
片霎后,经过赵青青一番捯饬,白拂雪不断打量胸前沉甸甸的两团水袋。
见赵青青摸出一面铜镜,捧到白拂雪面前,笑嘻嘻地道:“铛铛铛!师尊,您看,绝对没有人能认出您吧?”
白拂雪打量起镜中那个陌生的明媚皓齿少女发愣。
疑惑,这是我?
“她”一头乌黑的长发半挽,髻上对称的在左右簪着几根悬着碎金流苏的金钗与翠玉花钿,穿一身竹青纱衣,黄绿抹胸长裙。
这样走出去,完全看不出是个男人。
白拂雪悬着的心,顿时落下,他本还以为赵青青审美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看向对面举着镜子依旧邋遢如乞丐的赵青青,再次看了看自己勉强有些长的裙子。
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赵青青居然比自己要稍微高一些,在女子中绝对属于身材高挑的类型了。
不由抱怨,都怪云十五从前给自己吃什么驻颜丹,害得自己没法长高了!
提醒道:“你自己换衣裳吧,我在外面等你。对了,在外面我叫墨竹生,别叫错了。”
“哦。放心吧,知道的,师尊,我很快的!”
赵青青立即飞速点头,将镜子收起。
白拂雪起身时,又恍如隔世的差点因踩到过长的裙摆而跌倒。
啊,忘记了。
但白拂雪做过几年的女孩子,早已熟练地佯装无事发生,假意拍了拍裙摆上不存在的灰尘。
走时习惯性拿起手边的备用幂篱戴上,但发现带不进去,只好收入乾坤袋中。
少时,白拂雪却见到一个唇红齿白的白衣公子从自己屋中走出来。
依稀还能从较为秀气的五官,与那双明亮的水杏眼上看出是赵青青。
白拂雪登时羡慕中带着几分浅浅的嫉妒,想你一个女的,为什么能打扮成男人?
而我却只能打扮成女的?
一时诧异问道:“你怎么这样打扮?”
然而那本白衣金冠的翩翩佳公子下一刻就破了功,他用折扇轻轻蹭了蹭鬓角。
“他”怀揣着几分尴尬,嘿嘿一笑解释道:“嘿嘿嘿。师尊见谅,我跟家里人关系不大好,我也不想被人认出来。”
“哦。”
白拂雪点点头,明白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并未多问。
再说白拂雪待在合欢宗十年,已了解到在修真界中,合欢宗算不得什么好去处,算是邪门外道之流,说出去不算什么光宗耀祖的荣耀。
“前面带路。”
“好咧。”
赵青青答应一声,掐诀,召唤出自己专门找炼器师打造的飞行法器。
此时,白拂雪才看清青霜嘴中的门板,实际上是一张平板床,突兀地悬在赵青青胸前。
赵青青立即爬上去盘腿坐着,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冲白拂雪用炫耀地嘴脸,十分自豪地道:“师尊,上来坐吧。我飞行法器可宽敞了,还能躺着睡觉呢。”
这算什么?
御床飞行?
白拂雪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但介于赵青青本来就脑子不大正常,对此倒没什么意外。
他摇摇头拒绝,不顾青霜想要出来放风,强烈保证这次,一定不会再把白拂雪掉下去。
所谓万事不求人。
依旧从乾坤袋摸出一柄李铁匠出品的寻常铁剑,决定自己御剑飞。
自从白拂雪在青霜那里掉下来后,就苦练御剑飞行之术。
虽说筑基才能御剑,但白拂雪觉得提前练习也不错。
且或许就像青霜说得那样,自己剑道上有些天赋,他发现其实御剑飞行很简单,自己只要持续给铁剑供应灵力就可以。
但白拂雪从前都围绕紫竹岭上空飞一圈,没敢飞太远。
赵青青这一次,亲眼目睹踩着飞剑上空的白拂雪,自以为再次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测!
想当初在烟柳阁内简长老一副咬牙切齿,但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只能暗地里耍阴谋诡计来看。
师尊果然只是伪装成一个炼气八层而已!
不然,你告诉我一个炼气八层就能做到御剑飞行的天才,为何会流落到合欢宗?
这叫昆吾剑宗那群剑疯子知道,不得气的打上门来?
莫非真的像自己话本子写得那样,师尊实际上是天上下凡历劫的神仙?
想及此,赵青青眯起眼睛,仰头喝了一口小酒,得意地晃起酒葫芦,哼起小曲儿。
心中感叹,不愧是自己,提前拜了偶像为师,且偶像还是隐藏的大佬。
这下子,自己岂不是师尊一脉的大弟子,以后师弟、师妹们都得叫我一声大师姐!
我日后便能以大师姐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吩咐他们帮我干活,帮我打酒……
妙哉妙……
“赵青青。”
赵青青正在微醺中做着美梦,听到白拂雪的声音,顿时清醒过来,讨好般地将自己的酒葫芦递过去,笑道:“师尊,喝吗?”
喝?
白拂雪本已出了合欢宗,但还没看见赵青青的身影,只好急急御剑倒飞回来。
发现以龟速缓缓升上天空,还没出紫竹岭的赵青青。
看着她那张微红的小脸,庆幸自己没有上了她的贼床,颇有几分语重心长地道:“开车……不对,御剑不喝酒,喝酒不御剑,你不怕撞了?”
“撞?撞不了!师尊,我一向都飞得很慢,人家看见,会绕开的……”
赵青青见白拂雪不接葫芦,心想酒逢知己千杯少。
唉,师尊人虽然漂亮,但怎么做了个无趣的剑修,真是没意思。
她遗憾地收回葫芦,再次喝了一口,餍足地发出一声喟叹,一抹嘴,听白拂雪的声音再次响起,问道:“以你这个速度,多久才能到天元城?”
“呃……嗝!”
赵青青用迷蒙的眼神望向立在半空,冷着一张脸的白拂雪,忍不住对着他打了个酒嗝。
下一刻,她感觉自己的领子似陡然被谁提起。
下意识地在手脚不着地的情况下,乱抓两下,旋即耳畔只听得“唰”地一声破空之音。
当狂风扑在脸上,其冰凉令赵青青立时清醒过来,见眼前一朵朵白云直穿而过,急速后退,才惨嚎起来——
“啊啊啊啊啊!要死!要死 !师尊!您……您慢点!慢点!我……哕……哕……”
半个时辰后。
赵青青脸色惨白,双目溢出泪水,蹲在天元城郊一棵老杨木底下,不断干呕。
白拂雪抱着剑,用嫌弃地眼神看了眼不成器的赵青青,随之转开视线,打量起修士的城池。
修士的城池并无城墙,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圆弧形的蓝色光幕,如水流般不断流转。
在玉石铺就的一条宽阔大道尽头,一座华丽的白玉牌坊底下。
左右各笔直立着几个穿皮甲的修士,仿若士兵般正持枪值守。
而白拂雪发现,每个过去的人都需要在门口的石狮子前,将形似合欢宗弟子玉牌的牌子放入石狮口中。
石狮眼里冒出蓝光,那些人就迈步走进去,并且似乎还要给守在石狮旁的一个修士几块灵石。
但究竟是几块,因隔得有几分远,加之阳光照耀下,散出的光晕,使得白拂雪看不清具体的。
见赵青青吐得差不多了,已扶着树干站起。
白拂雪才问道:“他们进去时,那个放入石狮口中的玉牌是什么,要怎么才能弄到?”
赵青青涕泪横流地咳嗽两声,一甩特意留的马尾,哑着嗓子道:“就咱们的弟子玉牌就行,那就是个统计入城人数的玩意。”
“好了吗?走吧。”
白拂雪迈步往前走,赵青青急忙抖着腿肚子,一瘸一拐地跟上。
一面偷觑向白拂雪,于内心突然后悔找了这么一个师父。
天爷啊!
赵青青还是第一次从合欢宗到千里之外的天元城,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师尊什么都好,就是御剑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自己本来就怕高,速度还这么……
哕!
赵青青赶忙捂住嘴,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再想又要吐了。
白拂雪照着前面的人,将自己的弟子玉牌摘下,放入石狮的口中,然而与前者不同的是,那石狮眼内冒出的竟是红光。
白拂雪立时顿住脚步,颇为警惕。
却感觉赵青青在背后推了推自己,低声道:“师尊,走啊。”
白拂雪暂且狐疑地看向那守在石狮旁的灰袍老者,他感受到白拂雪的视线,也看了白拂雪一眼。
赵青青只好主动摸出灵石,递给那老者,故意压着嗓子说话,帮白拂雪找补道:“不好意思,我师尊闭关太久,都好多年没来天元城了。”
随即老者瞟了白拂雪一眼,看“她”修为分明才炼气,略感诧异,抚了抚胡须,再次打量白拂雪与赵青青二人一眼。
又思忖,有些前辈就是喜欢隐藏修为,况且下月万宝阁就要开拍卖会,听说有一件稀世珍宝,已有陆续各路大佬、前辈云集而来。
说不得眼前这位就是因此来的。
一时这依附于城主府的散修不敢得罪,满脸褶子似的老脸堆起笑,搓手道:“哪里的话,这位仙子与公子,里面请。”
白拂雪注意到赵青青放入石狮口中的玉牌,也是红色,但左右一看,发现周围人对此并未表现出什么异色。
等走入城内,才略慢了两步,与赵青青并肩而行,低声问道:“为什么合欢宗弟子的玉牌是红色?”
赵青青耸了耸肩,摊手无奈答道:“琅琊台尤擅阵法一道。天元城的防御阵法买琅琊台阵盘改的,琅琊台人家是名门正派嘛,自然咱们这种邪魔外道弟子进来,是预警的红色喽。”
“原来如此。”
白拂雪顿时没了疑惑,顺着白玉石铺就的平坦地面往前走,发现街上行人并不多,两侧木制高楼林立,似乎都是商铺。
正想问赵青青万宝阁怎么走,前路却被一个看上去布衣破旧的少年挡住去路,他脸面微红,脸上堆笑,热情道:“看仙子是第一次来天元城吧?仙子,要不要向导啊?只要十块……”
少年话还未说完,赵青青“唰”地一把打开折扇,在他面前不耐烦地挥了挥,赶他道:“去去去,我不是第一次来了,不需要向导。”
那少年尴尬地摸摸鼻子,偷觑白拂雪一眼,见他一张秀美的脸上面无表情。
再看赵青青护崽子似的瞪了他一眼,拉起白拂雪一只胳膊,就欲往前走。
少年只好退开,凝望二人远去的身影,颇感遗憾。
忽地,肩膀被一人揽住,贼眉鼠眼地偷觑离去的二人一眼,嬉笑道:“啧啧,小灵啊,真有眼光,好久没瞧见这么漂亮的小仙子了,可惜人家是有主的!”
那少年脸面一红,慌张地摆摆手道:“不,不是,朱哥。我就是看那位小仙子第一次来,想要赚点灵石,我娘……我想给娘再去买好的灵丹,也许能多碍一阵……”
那被称作“朱哥”的青年听到少年提起他娘,长长叹了口气。
顿时没有再去调侃他,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了一句,瞅见一行蓝衣男女进来,面带陌生的打量周围。
见周围同行已经打算围上去,急忙推了少年一把,道:“大主顾来了,还不快去。”
少年知道这是朱哥好心让给自己,立即颔首道谢,“朱哥,谢谢。”
朱哥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快去,见小灵依旧腼腆地红着脸与他们交谈,随后朝他扬起一个笑容,比了个手势,不觉也跟着笑起来。
“师尊,我跟你说啊,别信这些城门口的小向导,他们心可黑了!会故意找些年纪小的小家伙来带路,一路上还跟你说什么他家里人生病、快死啦之类的,所以才需要灵石,出来打工这类的话博取你的同情,实则带你去的店都是黑店,东西比别家的要贵得多,赚得灵石他们都是有分成的!”
白拂雪微一皱眉,点头表示明白。
心说果然不论是人间,亦或修真界,套路都是那一套没什么变化。
于是直入主题,向赵青青问道:“那万宝阁怎么走?”
赵青青惊异地道:“师尊,万宝阁的拍卖会下月才开始呢!”
她假意一摇手中的折扇,笑眯眯地道:“着什么急啊?我们先去仙客来订间房。师尊,一会儿,我再带您去一个好地方。”
白拂雪看赵青青故作神秘的模样,心觉按赵青青的个性,她这么兴奋,必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但毕竟是第一次来,于是白拂雪决定先跟着赵青青走,去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一个轻纱半遮面的蓝衣少女双瞳剪水,若秋水横波,听着小灵叙述的悲惨故事。
当听到他爹、娘本是城主府的供奉,在凛冰原捕猎妖兽时,他爹去世,他娘重伤难治,他是为了攒灵石,给他娘买灵丹才出来打工做活时。
不禁泪如雨下地仰头望向身旁的几位少年,道:“承哥哥、渊哥哥、牧哥哥,他好可怜哦,我们帮帮他好不好?”
那其中一个少年叹了口气,满目深情地凝望着少女,赞道:“湫湫,你就是太善良了!万一他是骗你的呢?算啦……”
少年见少女哼了一声,立即从储物袋中摸出一块中品灵石,递给小灵道:“喏,给你。”
“谢谢,谢谢这位客官。前面就是万宝……”
小灵正欲接过那块灵石,耳畔却听得一声少女地娇喝,“合欢宗的妖女!”
“湫湫小心!”
“湫湫退后!”
“湫湫,我保护你!”
小灵看着三位默契拔剑的少年,齐齐指向正从万宝阁跨门而出,就是之前遇到的那位竹青衣裳的小仙女。
但下一瞬,他被其中一个少年人剑柄垂落的那条蓝色剑穗吸引去全部注意力。
为何,他娘送他爹的剑穗,会在他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