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亲小叔白拂雪凌厉的眼刀警告后,让李乐景顿时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白拂雪眼睛尚且看不大清,但耳力异常敏锐,每次听到外面花盆突然碎裂,或屋顶瓦片响动。
便知必然是李逸尘家的两个小鬼又偷摸来调皮捣蛋了!
对比起自家破破烂烂,只有个小天井的老院落,偌大的将军府来说,对兄弟二人可是个能无限探险的大天地。
虽然白拂雪身体虚弱,无法视物。
但凭借青霜剑散出的一丝剑气,足以将两个小鬼打得屁滚尿流的哭爹喊娘。
揍过几次之后,大狗、二狗兄弟二人只要发现白拂雪一偏头朝向他们的方向,立即在墙边乖乖站好,安静若鸡。
此刻李乐景见自家异父异母的亲小叔扫来的目光,顿时忆起旧事,身体已经下意识地缩起。
他脸上堆满讨好的谄媚之色,急忙端起茶壶,给白拂雪满上一杯茶。
十分狗腿地讲述道:“小叔,当初我不是不想在京城呆了吗?
一路迷迷糊糊地乱走,莫名其妙走过了那什么问心路。
嗐,当时突然凭空冒出一堆人围上来,要我跟他们去什么宗门?
我又不认识他们,能傻到跟他们走吗?
幸好我身上带得有灵侠盟出品的迷魂符!
嘿嘿,当时我再用云烟珠往地上一砸,就跑了。
后来才听我那便宜师父,就是昆吾剑宗那掌门,告诉我说小叔你在合欢宗,我一直想来找您。
可惜那老聋子一直不许我下山,我寻摸了好多次,也没成功逃跑。
最近才借着接了万里堂的任务,好容易下了山,立马马不停蹄地来找您了。”
哪知李乐景说了一连串,换来的只是白拂雪淡淡一个“哦”字 。
好在李乐景打小早知白拂雪话不多,倒对白拂雪冷淡的反应,没什么奇怪。
想起什么,李乐景忙身躯前倾。
他一改痞气的模样,正色敛容道:“我本没来修真界的打算。
不过既然来了,又得知小叔您的消息。
便想来告诉您,您可千万别回凡间,别去给温姨他们报仇!
他们打算因此设计你!”
然而在李乐景眼中几乎天大的事,自家亲小叔白拂雪面上却是毫无波澜。
他扶了扶茶盏中漂浮的茶叶,微微抬眼,方问道:“他们是谁?”
李乐景即刻激动地站起,挥手冲白拂雪道:“是那些在凡间的世家大族们!他们四处编故事,传言您乃奸臣佞幸,还在陛下面前污蔑温姨他们强占田地、巧取豪夺!”
随之又补充道:“我怕您知道消息后,就杀回凡间,想为温姨他们报仇,岂不正中他们下怀?”
白拂雪看向李乐景貌似激动,但一双墨色的眼睛中却是古井无波。
虽然不明这位便宜侄儿发生了什么,又为何试探自己?
白拂雪抿了口已经无味的茶水,根据李乐景的话,脑中不由浮现出问心路上的“未来画面”。
淡淡的笑问道:“是污蔑吗?”
见李乐景皱起眉头,微微张嘴,佯装惊讶状,白拂雪补了一句,令李乐景呆滞在原地,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也走过问心路,那么你又在问心路上看见了‘未来’的什么?”
李乐景骤地仰头发出数声惨笑,他眼角泛起泪光。
终于在迟来数十年后,得来他心中实际早已知晓的答案。
他收起假装的天真之态,大咧咧一撩衣袍,斜斜跨坐在凳子上,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地痞流氓模样。
斜看着对面背脊笔直,坐姿端正的白拂雪,如鹰视狼顾紧紧盯着这位曾位高权重、权倾朝野,异父异母的亲小叔。
冷声问道:“我猜的果然不错。小叔既在问心路上也见过‘未来’,知道温姨他们皆不得善终,为何不肯回头?”
因为……
白拂雪经过专业的训练,在刀口舔血的卧底生涯,对环境观察入微已成本能。
哪怕那短短一瞥之间,他看到了那些染血的精雕细琢华丽地砖、看到丹楹刻桷的层台累榭中华服美妾。
何况白拂雪骨子深处里的灵魂不是此界中人,他生性淡漠,昔年征讨三国,也知这些临时加入不少人的队伍中,大家各怀目的。
虽偶尔喝酒、战后,大家嘴上都说是为了今后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不再有奴隶。
纵然白拂雪彼时没有地球的记忆,也知人心如水。
及至征讨三国回国,狗皇帝在封赏方面的确挺大方!
很多人自己已达成参军的真实目的,建功立业,荫庇子孙。
他们自己已经过上了好日子,走着走着就忘了初心,是理所当然的事。
固然几许遗憾,但白拂雪本就心不在此,也没有妻儿老小。
他无法要求任何人和自己一样,能毫无留恋孑然一身的上路。
白拂雪思考李乐景也走过了问心路。
如果问心路的套路相同,那么李乐景也该看到了阻止他离开的“未来画面”,可他义无反顾的继续往前走了。
那么问心路会让他看到什么呢?
白拂雪平视着李乐景,似能从他锐利狠厉的目光直达心底,看到他佯装坚强底下的脆弱。
他微微思索片刻,未曾答李乐景的话,竟反问道:“你……是看到了未来大乾国灭吗?”
看到李乐景这次自然而然露出的惊讶之色与眼中的惊惶,白拂雪便知自己猜对了。
李乐景转瞬回神,一拍桌子,已然忘了他想知道的答案,诧异道:“不是?温姨他们从前总说小叔您老人家算无遗策,这儿您都知道?您不会真是神仙吧?”
这很难吗?
白拂雪扫了眼面前傻乎乎的李二狗,想起自己有地球的记忆,又受到过华国正儿八经的基础教育。
哪怕自己中学时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认真听,但之后为了考大学,也有临时恶补过。
地球的历史书上,前人早就总结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
有什么好奇怪的?
但一想李二狗是土生土长的,大乾立国数千年都稳如老狗。
没见过史书上记载那些改朝换代,皇帝轮流坐的场面,不知道也是自然。
故此才不耐烦地解释道:“大乾的问题根深蒂固,实际并不在三国。即便灭了三国,也不过多拖延些时日。
何况长安仙君已不再庇佑长孙家,将来遇上什么天灾人祸,群雄并起,改朝换代不是什么稀奇事。”
“……?”
李乐景咽了咽口水,脖子一缩,收回自己盘在大腿上的那条“狗腿”。
他突然坐直身子,显得乖巧无比。
白拂雪看着他眯了眯眼,脑中结合李乐景之前所言。
猜测问道:“所以,你说温箐他们被世族污蔑,导致被抄家灭族,其中也有你的手笔?
之后你又后悔了,因此才离开京城,结果稀里糊涂走过问心路,来到修真界?”
卧槽!
李乐景刹时瞪圆了眼睛,愕然道:“您会算卦吗?”
“……”
我要会算卦就好了!
白拂雪在祖师的科普下,倒是认识了八卦六爻,但算卦还是不大会。
他叹了口气,如实道:“哪怕李逸尘他们夫妻二人,只打算让你们做一介平民百姓。
但凭借我对温箐他们的性格了解,肯定不会接受。
在你们长大后,给你们在官场铺路搭桥,是只要动动脑子就会想到的事。”
顿了顿,白拂雪再道:“既然温箐他们都被抄了家、甚至一些人被灭了族,你怎会独独安然无恙?
还能从京城一路穿过北原?
听你刚才的描述也没有被追杀的紧迫与恐惧,所以我猜你其实是在朝堂上支持对付温箐他们的那一批人。”
李乐景面色几度变幻不定,算是知道了这位前无古人,恐怕后也无什么来者。
自家这位异父异母的亲小叔,究竟有多么多智近乎妖。
他索性抹了一把脸,颔首点头,从实招来道:“是。小叔,自您死后,朝堂上渐而被温姨他们培养的人取代。
朔哥自从太子死后,一直很忌惮他们。
尤其是几位皇子娶了他们女儿或侄女之后,又频繁接触他们。
朔哥在我去民间寻访调查之前,分明答应过我,只抄家杀主谋者。
哪料到我哥和乌叔他们居然狗急跳墙,商量着造反!
后来,我和朔哥查出来,背后的指使者竟是……”
“是温箐?”
“呃……”
哪怕已过了几十年,但李乐景一旦提起旧事,仍旧满腔的悲愤与不忍。
但听到白拂雪如临现场的问句,再次惊愕抬首,心说您怎么连这都知道?
只好点点头,他小心翼翼偷觑面无表情地白拂雪,心如猫抓道:“您怎么知道?这都能算到?”
白拂雪再次无语,无奈道:“凭乌恩那脑子,有机会读书也懒得上进。他若是造反,肯定会在那之前忍不住大声嚷嚷得人尽皆知。”
小叔说得好有道理!
“清风寨大都是从离国逃出的奴隶。”
“为何要收留他们?他们同你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想做就去做了。”
“又或许,我只是想证明自己,和那只会守城的懦夫不一样……”
“并州这么多人的性命,你们南疆以为,只要你们一句称臣纳贡就可以轻易解决了吗?”
……
当年那清风寨目光清亮如纯真少女的女子,原来短短十数年,也变得会玩弄权术、操弄人心了呢。
白拂雪突然感觉有些累了。
他放下已饮小半,全无茶味的茶,像是在说给李乐景听,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低声道:“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走着走着就忘了来时路,历史是这样的。”
说罢,白拂雪便站起身,赶人道:“你自己做出的事,想要后悔可以,怪你自己去。莫来怪我,与我何干?滚吧!”
“呃……我不是在怪你,小叔……”
李乐景的解释软弱无力,只觉白拂雪一挥袖,忽有一道清风扑面,令他无丝毫招架之力。
转眼,发现自己已被掀飞到门外。
门猝然关闭,只剩呆呆的李乐景还坐在地上发愣。
他蓦的起身,刚要伸手去拍那扇有些掉漆的木门。
忽地,他的手突然被一位面色干黄的佝偻老翁死死拽住,那老翁涕泪横流,用嘶哑地嗓音,哭嚎道:“求求官老爷,为草民作主啊!”
“真是老天开眼了,青天大老爷来了!”
面对一个个围上来面有菜色的粗衣麻布人们,李乐景微微一惊,“呃……我不……”
李乐景正欲辩说,我不是。
但环视一圈,他忽然从记忆的深处想起。
眼前这一张张青黄面孔,自己是曾见过的。
他看到田地中青禾翠绿,长势正好,偏偏这些佃农们却是一个个枯瘦如柴、脸色青黄;
他看到因给母亲治病,不得已借了利钱,被强拉去青楼,从高楼一跃而下,落在自己面前死不瞑目的那少女;
他看到织锦的织女们夜以继日,一天只睡两个时辰,便又起来上工,赚来的钱才勉强果腹。
他看到在北原上放羊的少年眼神毫无光彩,破洞的旧皮袄上满是腥膻之气。
他想买一只羊来吃。
那少年却说羊都不是他的,是他们家主人的,需要去问他们家主人;
李乐景走遍九州四海,才发现除了京城,原来人世间的大多数人都过得这般苦。
而自己竟才是异类。
他自幼长于京城,一出生就可以在大将军府、侯府或皇宫任意流窜,和一干天潢贵胄、王孙公子们彼此称兄道弟。
南来北往的货物,不过寻常物,那些商贩们鼓吹的奇珍异宝在他眼中不过尔尔。
他可以吃够了千里迢迢运来的荔枝,剥了喂鱼;
可以和狐朋狗友在皇宫打够了马球,就烤一只新鲜从北原运来的肥羊。
他可以任意揍街上调戏良家妇女的浪荡纨绔子弟,府尹见了自己每次都是点头哈腰。
那日深夜,宣政后殿烛火仍未熄。
向来自诩洒脱不羁,无可拘束的李乐景难得郑重地单膝跪地,向那两鬓已早白的帝王道:“陛下,我支持您的决定!”
他的话,使得上座正对繁杂的朝事无比头痛的帝王都不禁微微一愣,怀疑自己耳聋听错了?
诧异问道:“二狗,咳,乐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李乐景忽然想起从前盛太师在弥留之际,拉着他们几人的手,曾说,“望你们多去世间走走看看”的真正含义。
他突地无比坚定抬头,眼中光彩璀璨,一如昔年太师的教导,铿锵有力地言道:“陛下,我灵侠盟上下不为君,只为民!”
只是……
为了那快要饿死的佃农、为了那死不瞑目的少女、为了奔忙果腹的民工织女、为了那放了一群羊却无一只羊属于他的少年……
李乐景亲眼看到那一个个被他亲手送走的那些叔、伯、婶、姨死去,他心若滴血。
“灵侠盟本为大将军为生民所立!李二狗,你这奸贼,怎能带灵侠盟上下甘做皇室鹰犬?”
李乐景听着他们临死前声嘶力竭地质问,却又不得不强绷着冷肃的脸孔,他一遍遍回复道:“要怪就怪,我那好小叔好了。”
他为何要带你来京城?
要给你高官厚禄?
偏偏自己早逝,等你死到临头时,又不来救你呢?
李乐景在心中这样想着,等尘埃落定,朝廷上换上一批替代他那些草菅人命叔伯婶姨的新人。
李乐景谢绝朔哥的封赏,一人一酒独自漫无目的地上路。
只是……
李乐景不明白,为什么佃农们依旧食不果腹,却因赋税只少了一点点就喜笑颜开?
为什么织女、民工们依旧夜以继日的干活,只因万寿节放了一日假,就开始载歌载舞?
为什么放羊的少年依旧没有一只属于自己的羊,主人家让他和府上一个丫鬟成亲,就乐不思蜀?
李乐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就这么好满足?
他分明都忍着刮骨剜肉般的疼痛。
杀了那些固然不拿你们当人,却对自己和蔼可亲,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叔伯婶姨们。
最终他们日子只变了一点点,他们为何就能喜笑颜开?
仿佛李乐景像个笑话,无论是他从头至尾的挣扎也好,刮骨剜肉的疼痛也好,好像都毫无意义。
也……无人在意……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走着走着就忘了来时路,历史是这样的。”
“望你们多去世间走走看看……”
“自己做出的事,想要后悔可以,怪你自己去。莫来怪我,与我何干?”
“李乐景,练剑当持之以恒,祖师曾言“尔剑所指之处,便是心之所向”,你要先找到你的心,不然你剑未成就下山,走出去岂不丢为师的脸?”
对呀,他李乐景是个笑话又如何?
他李乐景,二狗兄,天生脑后生反骨,无拘也无束!
不感激劳资算逑!劳资也不稀罕!
想必这些年下来,那些人坟头草都几米高了!
可偏偏如今劳资不仅活着,未来还指不准能当神仙,叫他们在地下羡慕去吧!
“喂喂,你谁啊?为何睡我师尊门前?”
李乐景感到似被隐约谁踹了两脚,闻声,缓缓睁开眼。
看见眼前一位长身玉立的白衣青年蹙着眉,低头对自己一副警惕模样。
方如梦初醒,环视一圈紫竹林,才醒悟自己身在何处?
昨夜那场梦,是梦?
亦或……合欢宗精通幻术,莫非是小叔对我做了什么?
自己为何会忽然梦到那么久以前的事?
李乐景在邵临渊的瞪视下,蓦的惊醒,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紧闭的门扉一拜 ,告辞道:“多谢小叔点拨,侄儿告辞!”
说罢,已羞红着脸,急急御剑而去。
一路也不知疾驰了多远,方见脚下有一座临时歇脚的小亭,李乐景落下后,才发现其中已有几人。
那几人看穿着平平无奇,约莫是散修,见了踟蹰的李乐景好心招呼道:“我们几人也在此歇脚、闲谈而已,道兄尽管进来歇息。”
“多谢。”
李乐景难得礼貌地道了声谢,也不打搅他们,独自找了个角落抱剑坐下。
那几人只打量他几眼,见他带着剑寻思寻摸来者是个剑修,少言寡语只作正常。
只声音略低了几分,互相交头接耳地小声讨论道:“嘿,听说了吗?据传,玄月门不远的一个素女派满门俱灭!”
“嚯?哪个邪魔外道竟敢在玄月门附近屠戮?莫非又是合欢宗?”
“嗐,这次可不是合欢宗!据附近的人听到消息,似乎是素女派掌门带着全体弟子自刎前,曾指责玄月门无耻,逼迫她们出去跟人双修!”
“啊?竟有这等事?玄月门不是名门正派吗?”
坐在旁边,听到如此劲爆的八卦,李乐景立即眼睛一亮,急忙竖起耳朵。
合欢宗,紫竹岭。
邵临渊蹙眉目送那不明人士远去,问道:“弟子见过师尊,那是何人?为何睡在师尊门前?”
然而白拂雪没有答他的话,从中隔着门,语气慵懒,“何事?”
邵临渊如实禀告道:“有一位金丹真人接取了挂在万宝阁的委托,说是愿留在合欢宗教授阵法之术,不过她想要跟师尊谈谈。”
倏而,紧闭的门扉即刻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