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
像是被一块浸了水的巨大灰布蒙住,压抑,透不过气。
明理学院总部,大殿里,人满为患。
没有座位,所有人都站着,密密麻麻,像一片沉默的森林。空气里浮动着檀香和老木混合的味道,肃穆得让人心头发紧。
林明远站在人群的最前排。
他今天穿了一身最简单的黑色素服,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他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试图用这种僵硬的姿态,抵御住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那些目光,有敬畏,有好奇,有审视,甚至有嫉妒。
因为他姓林。
林明远。林青阳的玄孙。
这个姓氏,在今天,在这个地方,就是原罪,也是荣耀。一块沉重得能压垮人的牌匾。
“又是这一天。”他心里默念,喉咙有些发干。
今天是曾祖父林青阳的诞辰纪念日。一个早已被神化,被刻进教科书,被拍成传记电影的名字。一个他从未见过,却无时无刻不活在他生命里的影子。
大殿正前方的巨型全息屏幕上,光影流动,分割成上百个小小的画面。
伦敦分院,泰晤士河畔,金发碧眼的老外穿着唐装,神情庄重。
东京涩谷,明理学院的霓虹灯招牌下,身穿和服的学员们低头默立。
开罗、悉尼、莫斯科……全球各地的分院,在同一时刻,举行着同样的仪式。
一张张不同肤色的脸,说着不同的语言,却都为了同一个人,为了同一种智慧,汇聚于此。
这场面,宏大得不真实。
林明远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疏离。他就站在这宏大的中心,却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他听过太多关于曾祖父的故事。从爷爷的口中,从学院的老教授口中,从那些泛黄的资料里。什么阴阳眼,什么玉匣真本,什么预言灾祸,什么舍生取义……
太传奇了,传奇得像神话,像扯淡。
他有时候甚至会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一个被精心编织了百年的谎言。
可他抬起头,看着那些屏幕里虔诚的面孔,看着身边那些白发苍苍、早已是各界泰斗的老学员们湿润的眼眶,他又不得不信。
那种力量,是真实的。
“嗡——”
一声悠远的钟鸣,从大殿深处传来,穿透所有人的耳膜,直抵灵魂。
仪式开始了。
没有冗长的致辞,没有浮夸的歌功颂德。一切都遵循着林青阳生前定下的规矩——简化,重意。
现任院长,早已年过九旬的叶清风,拄着一根乌木拐杖,缓缓走上前来。他没有站到高台上,就站在林明远的身边,和所有人一样,站在平地上。
他的目光浑浊,却又像能看穿一切。
他看了看林明远,那眼神里没有长辈对晚辈的审视,只有一种……平静的了然。仿佛他知道林明远此刻心里的所有挣扎和叛逆。
“咳。”叶清风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每年今天,我们都在这儿。”他开口,语气像在和邻家小孩聊天,“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人死如灯灭,搞这些形式,有什么用?”
大殿里一片死寂。
林明远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问题,他也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遍。
叶清风笑了笑,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
“没用。”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惊雷一样在林明远脑中炸开。
他猛地看向叶清风。
只见老人环视一圈,继续说道:“对‘他’来说,确实没用。师父他老人家,当年连命都舍得,会在乎这点香火?”
“你们都觉得,师父是神,对吧?”叶清风的拐杖轻轻点了点地,“能掐会算,看透生死,挽救苍生。狗屁。”
一声“狗屁”,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明远更是瞪大了眼睛,他从没听过有人敢用这个词形容林青阳。
“他不是神。”叶清风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就是个人。一个会疼,会怕,会迷茫,会为了救几个不相干的人,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的……笨蛋。”
“一个为了一个‘理’字,跟天斗,跟命斗,跟自己斗了一辈子的……傻子。”
老人的眼眶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哽咽。
“我们今天站在这儿,不是为了拜神。是为了提醒自己。”
“提醒自己,我们学的这玩意儿,不是用来装神弄鬼的工具,不是用来敛财的手段,更不是用来逃避现实的借口。”
“是为了提醒自己,我们是谁,我们从哪儿来,我们要去哪儿。”
叶清风的目光,再次落到林明远身上。
“明远,你过来。”
林明远身子一僵,机械地往前走了一步。
“你怕。”叶清风不是在问,是在陈述,“你怕活在他的影子里,怕自己做不到他那样,怕自己……配不上这个姓。”
一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捅进了林明\"远最柔软、最不愿示人的地方。
他的脸瞬间涨红,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怕就对了。”叶清风却笑了,“师父也怕过。他怕的,是自己守不住那份本心。而你怕的,只是个名字。”
老人的手,枯瘦得像鸡爪,搭在了林明远的肩膀上。
那只手,很轻,却又重如泰山。
“孩子,你曾祖父留给你的,不是枷锁。是钥匙。”
说完,叶清风松开手,退后一步,面向大殿正中的那副林青阳的画像,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领诵起来。
“命由天定,”
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林明远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被剥去了所有伪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运由己生。”
全球上百个分院,数万人的声音,通过全息投影,汇聚而来。
那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听见身边的老人,用带着京腔的口音在念。
他听见屏幕里,那个黑人小伙,用蹩脚的中文在跟读。
他听见那个日本女孩,闭着眼,双手合十,嘴唇在翕动。
男人的,女人的,苍老的,年轻的……
无数的声音,汇成一股洪流,一种超越了语言和种族的共鸣。
这一刻,林明远忽然明白了。
他怕的,从来不是那个传奇的曾祖父。他怕的,是自己内心的虚弱。他总觉得,自己必须成为另一个林青阳,才能对得起这个姓氏。
他错了。
错得离谱。
曾祖父留下的,从来不是一个模板,一个标准答案。
而是一条路。
一条让你看清自己,接纳自己,然后走出自己的路。
那股压抑了他二十多年的焦虑和拉扯,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充满了那混杂着檀香和决绝的味道。
他抬起头,直视着曾祖父的画像。那画像上的男人,眼神温润而坚定,仿佛跨越了百年时空,在对他微笑。
林明远不再犹豫,不再挣扎。
他张开嘴,用自己从未有过的,最大,也最坚定的声音,汇入了那片声音的海洋。
“明理知命,”
当他说出这四个字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深处,破土而出。是一种明悟,一种通透,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
他不再是那个活在影子里的林明远。
他就是林明远。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方能自在!”
自在!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天空那块沉闷的灰布。
一缕金色的阳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透过大殿的琉璃顶,照在了他的脸上。
温暖,刺眼。
仪式结束了。
人群渐渐散去,但那种强大的精神共鸣,依旧在空气中盘旋。
林明远没有立刻离开。他独自一人,走到那副画像前,站了很久。
他仿佛能听到风中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对他说:
“路,在你脚下。”
他笑了。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他转身,大步走出大殿。
外面,天晴了。
城市依旧喧嚣,人来人往,每个人的头顶,都悬着一张看不见的、名为“命运”的网。
但林明远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不同了。
网,依然在。
但执网的手,在自己这里。
明理堂的故事,没有终点。
因为,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迷茫的人,在寻找自己的道路,那份名为“明理”的智慧,就会像一颗永不熄灭的星辰,永远存续下去。
照亮前路,也照亮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