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淋是去看人类的,他发现那个人类躺泡泡里,被固定在鱼渊以前经常坐着的地方。而九艉在一边专注地编着网结,时不时回头用尾巴推推泡泡,让它摇晃。
蓝淋小心地绕开一个被网缠住半个身子的族人,抱着自己的鱼宝凑了过去。他凑到那巨大的泡泡前,好奇地打量着里面沉睡的人类,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没能炫耀成的小小遗憾:“啊,辞穆睡着啦。真可惜,还想让他看看我家鱼宝呢。”
说完,他转过头,望向那个始终沉默编织的红发人鱼。面对九艉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蓝淋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抱紧了怀里的孩子,眼神变得格外认真:“我不管你们族里那些家伙怎么说,对我来说,要不是辞穆的曲子,我生产时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来。是他的声音把我的灵魂从痛苦里拽了回来,才没那么要命。”
九艉手上编织的动作骤然停顿。他抬起头,没有太多情绪的红宝石眼珠子直直地锁定在蓝淋身上,他注视着蓝淋,那目光穿透了一切,带着一种审视,最终化为一种罕见的、郑重的认可。
“啾。”替辞穆谢谢你,蓝尾族。
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对辞穆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
紫树目光胶着在泡泡中那个沉睡的人类身上,眼神里翻滚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愤怒、怀疑、疲惫,还有一丝她不愿承认的、微弱如游丝的期盼,在她心头交织。
她脑海中还回荡着方才看到的景象……
那些用坚韧海草编成的网,细密得连最小的磷虾也无法逃脱,是为那些魔法力量尚不纯熟、难以独自捕猎的族人准备的,为了能更安全地获取食物。
一切,都是为了那些嗷嗷待哺的鱼苗们,为了它们那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小小幼体。。
而这又是那个陆地上来的人类出的主意,如果这个人类以为仅仅这样就能弥补他对人鱼族造成的麻烦,那他真是大错特错了,这远远不够!
放眼望去,族里新生的鱼苗多达百来条,而它们的亲鱼,却有那么多不知所踪。
有些亲鱼或许已经葬身于险恶的深海,死在鲨鱼或者同族爪中,永远也回不来了。
另一些,则可能早早地游向了遥远的其他海域,寻找新的栖身之所,全然没料到鱼宝会这么快降生。
那些没有被亲鱼及时接走、嗷嗷待哺的幼崽,几乎没有独自存活的可能,因为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去养育并非自己血脉的幼崽。
仅仅是照顾自己那五个提前出生的孩子,就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与心神,让她日夜不宁,疲惫不堪。
更何况是去照料那些被遗弃的数量多达几十条的鱼苗,那简直是无法想象的重担。
王座上的绯丽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浓密卷曲的睫毛颤动着,缓缓掀开了眼帘。
她撑着扶手,稍稍直起身,华丽而沉重的尾鳍在水中一摆,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蜷缩在她座下的河澜。
“起来吧,”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海沙磨过:“该编网了。”
河澜一个激灵,揉着惺忪的睡眼坐直了身子,他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黏腻的困意,然后认命地绕到砗磲王座的后面,伸手推了推正睡得香甜的儿子鱼渊。
“鱼宝,起来了,再编几个就结束了。”
紫树看着连首领都重新投入了这无休止的工作,心头最后那点挣扎也彻底熄灭了。
她垂下眼,默默游向一个空位,学着其他族人的样子,抓起一把坚韧的海草,开始笨拙地打结。
倒是蓝淋不必作陪,鱼宝最重要,他现在的任务就是看护好鱼宝。
正在这时,螺壳的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水流搅动声,是鱼医游了进来,她的脸上写满了忧虑。
手里正捧着一个硕大的水泡,水泡内,一只磨得光滑的白螺壳碗里,密密麻麻地躺着几十条刚刚孵化的鱼苗。微缩人鱼细小的尾鳍偶尔无意识地抽动一下,在晃荡的水流中像一排排等待检阅的士兵,整齐而脆弱。
鱼医看到王座大厅内这番景象,所有族鱼,包括他们的首领,都在埋头编织。
绯丽依旧闭着眼,爪子熟练的只剩下机械的、重复的拉扯与打结。
当鱼医捧着泡泡无声地停在她身边时,她的视线落在了那个泡泡j里盛满的新生幼崽,她只觉得更疲惫了。
或许是周遭无声的忙碌搅动了水流,又或是感觉到被人注视,沉睡中的辞穆眼睫微颤,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意识最先回归的是触感。一层坚韧而又柔软的薄膜包裹着他,而在薄膜之外,有什么东西正以一种占有欲十足的姿态环绕着他的泡泡,微凉而富有生命力。他甚至不需要转头,就知道那是九艉的尾巴。那鳞片光滑,肌肉结实,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道,将他护在最中心的位置。
他的视线顺着那圈艳丽的尾向上移动,落在了九艉身上。人鱼的侧脸在幽暗的海底光线下,线条显得格外冷硬英俊,酒红色的长发在水中轻柔漂浮,与他的蹼爪翻飞,正将一根根坚韧的海草编织成网,动作快得几乎只剩下残影,那是一种被疲劳磨砺到极致的、不带任何思考的机械式重复。
辞穆的心酸酸的,他睡着前,九艉就在编网;现在他醒了,九艉还在编。这中间过去了多久?
恐怕已经超过二十个小时了。
他隔着泡泡的软壁,用自己的身体轻轻挤了挤圈着他的那截尾巴。
一直保持着固定姿势的九艉,那强健的尾部肌肉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下。持续了不知多久的编织动作终于停了下来,那双只剩下机械动作的爪子悬停在半空中。
当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珠子望过来时,辞穆对他笑了笑。那是一个很浅的笑容,带着初醒的倦意,也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却温柔得像一束能够穿透深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