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轻巧地游到辞穆的面前,停在他的鼻尖前方,几乎要触碰到他。
那张针大的小嘴一张一合,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紧接着,只一眨眼的功夫,那道小小的黑色身影“咻”地一下,便从辞穆的视野里凭空消失了。
“啊!”
辞穆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急忙转头四下寻找。
一丝微痒的触感从他的发间传来,他这才恍然大悟。仿佛是得到了首领的召唤,剩下的那些小鱼苗们也有样学样。
他们一条接着一条,钻进了辞穆那片银白色的长发之中。
那些五颜六色的鱼尾露在外面,随着水流轻轻摆动,像是一排排镶嵌在发间的、活生生的宝石发卡。
鱼苗们不再躁动,而是安静地沉在他的发丝间,排列得整整齐齐。
“他们已经记住了你的气息?”
鱼医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像是看到了什么违背常理的奇迹。
“你……你用自己的血喂它们了?”
辞穆下意识地抬起手,缓缓摸向自己的发间。指尖刚刚触碰到那些柔软的发丝,一阵细密而急促的啄弄感便传了过来。
麻麻痒痒的,有无数个极小的生命在用它们的全部力气,亲昵地啄打着他的指缝。
他有些无措地收回手,茫然地看向鱼医,摇了摇头。没懂鱼医在问什么,但是大致是猜到了在问为什么鱼苗们会驻扎在他头上:“可能……只是因为我一直喂它们,所以它们就认识我了。”
鱼医的嘴唇微微张开,又在下一个瞬间紧紧抿住,将那句脱口而出的“不可能”硬生生咽了回去。
在她漫长的行医生涯里,这种连掌心都不到的幼苗,根本就是一群没有神智的肉点。
它们的脑子尚未发育完全,除了对食物和危险的本能反应,几乎是一片混沌。所谓的悬停,不过是它们无力对抗水流,只能茫然呆滞的脆弱表现。
她方才打破气泡,不过是遵循惯例,想将它们放出,好逐一检查那些脆弱的小身子,评估它们的成长状况。
她预想了它们会惊慌失措,会四散奔逃,甚至会被水流冲得晕头转向。
却独独没有料到,它们竟会这样毫不迟疑地,将那个异族青年当成了自己唯一的庇护所与亲长。
鱼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口气在水中化作一串绵密的气泡。她抬起爪,似乎想触碰那些安然栖息在辞穆发间的生灵,却被鱼苗灵敏地钻进发间不肯出来。
爪尖却在半途停住,最终颓然放下。
“对你,我心服口服。”她摇着头,声音里满是挫败与不可思议:“等九艉回来,首领会让你带着这些小家伙去见见族里的长老们,让他们亲眼看看,你对我们鱼族是何等的天赐。……算了,你也听不懂。”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说了。
辞穆不明白她话语的含义,但能感受到对方语气中的复杂情绪已经平复,便回以一个温和的浅笑。
鱼医的视线却在此刻陡然锐利,越过辞穆的肩膀,瞪着他身后不远处那个用来盛放食物的贝壳上。
“那是什么?”她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那罐肉泥,怎么还在这里?!”
她猛地凑近,蹼爪指着贝壳,眼瞳里怒火升腾:“你该不会……一直用这些已经变质的东西喂它们吧?鱼渊那个蠢货!他监督的时候到底在看什么!”
辞穆被她骤然爆发的怒气吓得浑身一僵,身体的记忆快过大脑的反应,他猛地向后退开,拉开了与鱼医的距离。他紧紧地盯着对方,很担忧自己的处境:“你不能伤害我……”
那戒备的神态,让鱼医准备脱口而出的斥责卡在了喉咙里。
她看着辞穆银发中那些色彩斑斓的小鱼苗,它们非但没有半点病弱之态,反而比她见过的任何同期的鱼苗都要壮实、灵动。用腐坏的食物养出这样一群近乎奇迹的幼崽……这简直是在抽打她身为鱼医的骄傲。
她胸口起伏,最终所有的怒火与质问都化作了咬牙切齿的愤恨。
“鱼渊!”她恶狠狠地念着这个名字,随即一个甩尾,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怒火,游出珊瑚屋朝着远处的首领屋方向疾速游去。
她要去告状,她一定要去找鱼渊的亲鱼告状!
直到那愤怒的鱼尾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辞穆紧绷的脊背才终于缓缓松弛下来。他脱力般地靠在身后的珊瑚壁上,胸口因方才的惊惧而微微起伏。
周遭重归寂静,只有细微的水流声。有时候,听不懂也是一种幸事。他不必去分辨那些尖锐话语里的具体指控,只需要逃离那份足以将他灼伤的情绪就够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贝壳上,那罐肉泥,就是方才一切鱼医突然恼怒的源头。辞穆不知道它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他伸手进泡泡里,将肉泥缓缓推出气泡的庇护,任由清澈的海水涌入。
那团暗红色的肉泥在水流的裹挟下,如烟似雾般地散开,将他面前的一方水域染得浑浊。
就在这片浑浊之中,头顶的发丝传来一阵骚动。
辞穆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道彩虹色的光影就从他的银发间“倏”地窜出,一头扎进了那团浑浊的“肉泥云”里。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所有的小鱼苗都沸腾了。它们争先恐后地离开了他发间的安乐窝,化作一道道彩色的流光,冲向那片扩散开的食物。
“等等……回来!”辞穆的喉间发出一声轻微的呼唤,他慌乱地伸出手,试图将它们拦回来。
可他的动作在这些欢欣鼓舞的小家伙眼里,却成了新的游戏。他们灵巧地绕过他的指节,用小小的身体撞击他的手腕,用细密的吻啄弄他的掌心。那是一种密集的、带着生命热度的痒,仿佛在催促他一同分享这场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