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措地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片浑浊的云雾被这些不知餍足的小嘴一点点吞吃、消解,直至海水重归清澈。
吃完了……
小鱼苗们心满意足地游了回来,亲昵地蹭着他的脸颊,而后一条条重新钻回他柔软的发丝间,很快便安静下来,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呃……”应该,应该没事吧,毕竟都吃了好几天了。
过了一会儿,鱼医又回来了,怒气似乎已经消散,但脸色依旧沉肃。她带来了一个新的贝壳,里面盛着色泽粉嫩的新鲜肉泥。
她将贝壳放在原处,目光扫过,随口问道:“原来的那罐呢?”她指了指手上的同款贝壳碗。
辞穆红着脸说:“……丢了。”
鱼医没有追问,只是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她抬起蹼爪,在空中划出一个优雅的弧度,一团剔透晶莹的气泡便凭空而生,安静地悬浮在辞穆面前,比之前的那个更大、更稳定。
她指了指泡泡,又指指辞穆头上的鱼苗:“人,让它们进去。”
辞穆点点头,抬起手探向头顶的发丝。他甚至不必去寻找,指尖刚刚触及柔软的银发,那尾乌黑的小鱼苗便第一个主动钻了出来,轻巧地落在他摊开的掌心。他那双透明秀气的小手紧紧扒在他的指甲盖上,冰凉而柔软的身体微微颤动着,像是在依赖,又像是在撒娇。
辞穆的心尖也跟着颤了一下。他用指腹轻轻托着它,将这第一个孩子送进了气泡里。
可他刚一抽手,发间立刻又骚动起来。一条粉尾的小鱼苗探出脑袋,眼巴巴地望着他的手,就是不肯自己游进泡泡里去。辞穆迟疑地伸出手,那小家伙便立刻欢欣地凑上来,用吻部碰了碰他的指节,才心满意足地任由他将自己“捉”进新家。
一个,又一个。
这仿佛成了一场必须由他亲自主持的仪式。每一条小鱼苗都固执地等待着他的触碰,等待着那温柔的手将它们托起,送入那个晶莹的世界。它们用小小的身体表达着全然的信赖与依恋,每一次短暂的接触,都像是一场无声的告白。
辞穆脸上的红晕再也未曾褪去,只是那份源于谎言的窘迫,早已悄然化作了被全然依赖着的、几乎让他无措的温热。
当最后一条小鱼苗也被送进气泡后,辞穆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些小家伙柔软身体的触感。
鱼医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的目光里,最初的审视与戒备,不知不觉间已化作难以言喻的惊奇。
“真是……”她终是没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感叹,像是在对自己说话:“这么丁点大的小东西,竟已经懂得认人了?甚至比认得自己的亲鱼还要快。”
她的视线从那些安稳下来的鱼苗身上,缓缓移到了辞穆的身上。那是一种不带任何恶意的、纯粹探究的打量。她看见了他银白的发丝,看见了他脸上那道破坏了整体轮廓的紫色瘢痕,目光最终落在他那空荡荡的右边衣袖上。在崇尚力量与完美的族群里,这样的残缺几乎是致命的。
九艉大人究竟……看中了他什么?
鱼医的脑海中闪过族人对待幼崽时那些称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疏的动作。人鱼的爱意直接而热烈,却也因此缺少了人类身上这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耐心。
或许,就是这份耐心吧。她想。一种他们这些天生强大的种族所不屑、也早已遗忘的特质。
鱼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那份未解的惊奇,转身离去了。辞穆他抬起头,看向那个悬浮在面前的晶莹气泡,里面的小家伙们睡得安稳,细小的身体随着水流微微起伏。
他靠在泡泡边上,就像九艉靠着他一样,轻轻压着气泡,专心编着自己的发丝。
安静并未持续太久,晚饭时,一阵新的水流波动传来。辞穆循声望去,看到鱼渊正向这边游来,手中端着盛放食物的贝壳。
只是一眼,辞穆就察觉到了对方的不同。
眼前的少年人鱼似乎在一夜之间被拉长、拓宽了。原本流畅柔和的脸部线条变得硬朗起来,添了几分棱角分明的锐气,彻底褪去了中性的少年感,显露出不容错辨的雄性轮廓。
最惊人的还是他的尾巴,那条漂亮的粉色鱼尾此刻正散发着一层梦幻般的磷光,在幽暗的海水中划出一道绚烂的轨迹,细碎的光点如星尘般从鳞片的缝隙中溢出、飘散,仿佛游过的这一路,都在洒落璀璨的蓝色碎钻。
然而,拥有了这般华美变化的鱼渊,脸上却不见丝毫喜悦。他绷着脸,眉宇间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郁气,将贝壳“砰”地一声放在辞穆身前的石台上,力道大得让里面的海鱼肉都晃了晃。
辞穆胆大没被吓到,刚刚已经被鱼医吓过了,鱼渊比鱼医看起来弱多了。
鱼渊似乎也并非有意冲他发火,放下东西后,便烦躁地用尾鳍拍打了一下水流,自顾自地抱怨起来:“就那么点小事,居然真的去告状……亲鱼知道了,二话不说就给了我一尾巴,差点没把我扇懵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郁闷地揉了揉自己的鱼尾鳍,仿佛那里还隐隐作痛。
辞穆看着眼前这个刚刚成年,正经历着蜕变,大概率是因为肉泥的疏忽而挨了训的年轻雄性,心中竟生出怜爱的微妙感。
原来再强大的种族,也逃不过父母的管教。
鱼渊的抱怨还在继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懊恼:“不就是没看好食物吗?至于吗?还说什么……如果以后九艉大人成了首领,我就是辅佐他的第一人选,连这点洞察力和责任心都没有,根本不够格……”
他越说越是泄气,漂亮的磷光尾巴也蔫蔫地垂了下去,光芒都黯淡了几分。“我最讨厌九艉了,从小就欺负我,我才不要帮他……”
鱼渊在旁发出叽叽的抱怨声,又想到九艉的曾经说过的一些过去,脑海中却逐渐拼凑出一个并不完整的家庭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