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条上的\"永泰夜市\"四个字在雨水浸染下晕开,像是某种隐喻。
房间被洗劫一空,身上仅剩的几个硬币和残破的扑克牌,是我在广州这座陌生城市的全部家当。
我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安全屋。五分钟后,下斜路的叉路口,我靠着墙壁蹲下,冷汗逐渐浸透衬衫。珠江游船上的老千和这次盗窃,绝对不是巧合,这地方是不能住了。
夜渐深,蚊子嗡嗡作响。我在西关一处拆了一半的旧楼门洞里蜷缩过夜,头顶不时有碎石剥落。凌晨两点,一场骤雨劈头盖脸地泼下来,水流顺着台阶冲刷我的裤脚。我蹲在角落,哆嗦着熬到天亮。
早晨的广州城已全面苏醒。茶楼里传出的广播正播着《笑看风云》的主题曲,老板娘穿着色彩艳丽的绒面外套,挂着新款诺基亚5110,嘴里叼着油条,大声招呼熟客。
\"肠粉靓仔要唔要加蒜蓉?\"一个小贩朝经过的年轻人吆喝。十字路口的报亭前,几个老人围着《南方都市报》的股市版议论纷纷,\"恒生指数又跌咗三个点啊!\"
我的胃像一只活物,在腹腔里痛苦地翻滚,催促我寻找食物。与饥饿的痛感相比,潮湿寒冷反倒成了次要问题。我尝试在人来人往的永福路上拦住几个行人,开口乞讨,却被统统无视。一个拎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甚至不耐烦地啐了一口:\"后生仔唔做嘢,阿叔都做紧嘢啊(年轻人不干活,我这大叔都还在工作呢)!\"
第一天就这样过去。
晚上,我在越秀公园的长椅上准备过夜。公园里三三两两的老人正跳着广场舞,放着《冬天里的一把火》。我刚躺下,一名保安的手电筒就照到我脸上。
\"喂,依度唔系收容所,收工啦!\"他用警棍敲打长椅。
\"就睡一晚,明天我就走。\"我哀求道。
\"唔得,条例规定,公园晚上锁闸。仲有,呢度要系'文明城市'啊,你咁样会扣分?!\"
就这样,我被赶出公园。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拒绝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北方人。就连麦当劳的洗手间都开始收费,门口装了投币锁。我最终在荔湾区一个临时垃圾场附近的水泥管道里度过了第一夜,与老鼠为伴。
第二天,饥饿感开始演变为一种奇特的麻木,伴随着间歇性的眩晕。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就像有人不断调整焦距的摄像机。呼吸变得浅而急促,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老头子曾说过,人在极度饥饿时会经历五个阶段:饥饿、疼痛、麻木、幻觉,最后是意识消散。我已处于第三阶段。
中午时分,我在一个叫\"石牌桥\"的地方发现了几个地痞在巷子里摆牌局。他们用几个啤酒箱子垒成简易牌桌,玩的是广州本地的\"飞鱼\"牌戏,赌注不大,十块八块的小局。
我深吸一口气,拖着虚弱的身体走过去。\"让我加一局?\"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瘦子抬头看我,上下打量一番。\"乜嘢啊?边位罩你?(什么啊?谁在罩着你?)?\"
\"使乜人罩?我靠本事食饭(需要人罩?我靠本事吃饭!)。\"我故作镇定。
\"你知唔知呢度边个嘅场啊?有钱先至好埋台,冇钱就捻返屋企啦(你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有钱才能上桌,没钱就滚回家去!)!\"他用粤语骂道,语速快得我只能勉强听懂。
我掏出仅剩的几个硬币,手掌心被汗水浸湿。\"我就这些了。\"
他们全笑了,像看什么笑话似的。\"咦,乞丐仔都想赌?\"一个穿花衬衫的黄毛小子讥讽道,\"你条裤咁肮脏,唔好污糟我哋张枱啦(你的裤子这么脏,别弄脏我们的桌子了)!\"
\"我不需要钱,\"我咽下一口苦涩,\"赢了请我吃碗云吞面就行。\"
刀疤脸停下了洗牌的手,眯起眼睛。\"喂,知唔知呢度系边个场(喂,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我没来得及回答,后脑勺就挨了重重一棍。眼前炸开一片金星,我跪倒在地,嘴里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
\"呢度系渔港头嘅场口,未问过就想落场(这里是渔港头的地盘,没打过招呼就想赌)?想死啊?\"又是一脚,正中腹部。我紧抱双膝蜷缩在地上,像只被打伤的野狗。
\"对不起,我不知道规矩...\"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他们哄笑起来。\"北方仔唔识行规啊?玩都唔识点玩啊(北方佬不懂规矩吗?连玩都不会玩)!\"
最后我被拖到一条臭水沟旁,浑身是泥和血。天旋地转中,我隐约听见他们的对话。
\"呢条友好似几日冇食嘢喔(这家伙好像几天没吃饭了)。\"
\"可能系啲北佬落嚟搵食嘅,依家仲多喎(可能是那些北方人过来讨饭的,现在越来越多了)!\"
\"唔关我哋事,下次佢敢嚟,打断佢狗腿( 不关我们的事,下次他敢来,打断他的狗腿)!\"
我躺在泥水中,望着阴沉的天空。广州的冬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冰凉的水珠打在脸上,与血混在一起。城市的每一处角落仿佛都在无声地告诉我:这里不欢迎你,这里有自己的规则。
第三天是最艰难的。
饥饿的痛感已经转为一种空洞的麻木。我的胃不再抗议,仿佛已经放弃了挣扎。走路像踩在棉花上,听声音有种不真实的回音效果。这是身体机能开始崩溃的征兆。站久了会眼前发黑,嘴唇干裂得像龟背地。
沿着西堤二马路游荡,我被一阵诱人的香气吸引。大厦一楼是\"金记海鲜酒家\",门口停着几辆奔驰宝马,穿名牌的客人进进出出。有个小伙计正把剩菜倒进垃圾桶。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盯着那垃圾桶。
\"喂,乜嘢啊?\"伙计警惕地瞪着我。
\"...没事。\"我强忍住翻找垃圾的冲动,勉强维持最后一丝尊严。
走出几十米,双腿突然一软,我扶着墙才没倒下。眼前像蒙了层纱,意识模糊间,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这样下去,活不过今晚。
\"生死关头顾不得体面。\"这是表叔的话。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它的意思。
转过街角,我看到一条热闹的美食街。入夜的北京路华灯初上,街边饭馆生意火爆。店门口站着等候的客人,三三两两聊着天。一家\"喜粤轩\"门前,几个穿西装的男人边抽着中华烟边等座位。
一个念头闪过。
我掏出口袋里那副残破的扑克牌。这是最后的资本,也是唯一的技能。这副牌面发黄变形的破牌,此刻是我与死神对赌的唯一筹码。
深吸一口气,我走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手指尽管有些颤抖,但肌肉记忆犹在。
\"各位,看一手纸牌魔术?\"我尽量让声音洪亮,却只能发出沙哑的低语。无人理会。这里是商业街,每天不知有多少街头艺人和骗子。我不过是其中最落魄的一个。
没关系,我还有底牌。
表叔和老头子各传授了一套绝技,我则偷偷融合出了自己的一套。尽管这险些让我走火入魔,但此刻,这成了救命稻草。
我集中最后的精力,施展了\"流沙幻境\"。这是一种将\"罗甲门\"的精准控牌与\"影子门\"的气息引导相结合的绝技。手中牌面在微弱的霓虹灯下呈现出瀑布般的流动效果,同时每张牌都精确地按照设定轨迹飞旋。
霎时间,周围的嘈杂似乎消失了。我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指尖的牌上,肌肉记忆代替了虚弱的身体,完成了平日练过千百遍的动作。
\"哇!\"一个小孩的惊呼打破了沉寂,接着更多人围拢过来。
\"好神奇啊!\"
\"边位啊?边个教??\"
\"呢个好正!\"
我抓住时机,连续做了几个花式切牌和变牌的表演。每一个动作都像在钢丝上行走,虚弱的身体随时可能背叛我,但手指的记忆和意志的坚持让我撑了下来。
人群渐渐聚集,几个人扔下零钱。一个穿厨师服的年轻人从酒楼后门出来,塞给我一个塑料袋。
\"食啦,你睇落好似几日冇食嘢(吃吧,你看起来好像几天没吃东西了)。\"他低声说。
袋子里是半盒叉烧和几块烧鹅。我躲到僻静处狼吞虎咽,几乎来不及咀嚼就吞下肚去。温热的食物滑入胃里,一股暖流瞬间蔓延全身。泪水不自觉地流下来,却不是因为悲伤。
活下来了,至少今天活下来了。
第二天晚上,我再次来到那条美食街。这次的表演有了准备,不再是孤注一掷。我刻意选择了晚饭时段客流最密集的位置,摆出一块硬纸板,写上\"北方魔术师\"几个字。
除了基础的花式切牌,我加入了老头子教的\"三叶寻踪\"——让观众记住一张牌,然后通过控牌术精确找出它的位置。这个把戏看似简单,实则要在不经意间完成数次洗牌控制,技术难度极高。
效果果然不同。才半小时,就有十多个人围观。我刻意放慢动作,讲解每一步,让观众有参与感。收获超出预期——47元零钱,一盒烧腊饭,和几个包子。
收摊时,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从他裁剪考究的衣服和手上的劳力士表,能看出非富即贵。
\"小伙子,北方来的?\"他一开口就是标准京腔。
我警惕地点头。在经历了前几天的挫折后,我对陌生人的善意持怀疑态度。
他笑了笑,\"别紧张,我也是北方人,做外贸生意的。看你手法纯熟,应该有师承吧?\"
我没有正面回答:\"就是小时候学的一些把戏。\"
\"这手法很专业,不像街头艺人那种花架子。\"他眼神锐利,\"你是纯表演,还是...\"
他没说完,但我听懂了弦外之音。一个懂行的人,能从我的手法看出些门道。
\"暂时就是表演。\"我谨慎回答。
他点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我叫钱志诚,在这边做点生意。\"说着从钱包里抽出三张百元大钞,\"拿着,算是同乡见面礼。\"
我迟疑着伸手。在广州的街头浮沉几天,我已经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
\"不必有心理负担。\"他似乎看穿我的想法,\"我年轻时也曾四处漂泊。这点钱算不了什么,但对你现在可能是雪中送炭。北方人在南方不容易,以后有困难可以来找我。\"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广州志诚贸易有限公司\",然后转身走向路边停着的黑色桑塔纳2000。
望着手中的三百元,我心情复杂。这笔意外之财确实解了燃眉之急。我当晚找了家阿婆开的廉价旅店住下,二十块一晚,用冷水冲掉了几天的疲惫和不堪。睡在简陋但干净的床铺上,我感觉像是重新做回了人。
有了钱志诚的资助作为缓冲,接下来几天我没有急于找下一个目标,而是着手系统调查广州的地下赌场生态。表叔的基本功课之一:情报先行,否则就是盲人摸象。
从西郊摇摇晃晃的9路公交到东山区的走街串巷,我将城市的赌博地图逐步拼凑。白天在茶楼和小食店搭讪本地人,晚上则在旅店用铅笔记录每一条信息。
\"二沙岛嘅场要身份先入得,着西装打领带?。\"泰康路早茶档的老伯告诉我。
\"荔湾区归仁和堂,越秀区归三合,河南路那片就复杂了,几家角力紧,唔好去。\"上下九卖凉茶的老板娘压低声音说。
\"你北方人在广州要找靠山,无靠山寸步难行。小鱼仔一个,迟早俾人食晒。\"文德路书摊的老板直言不讳。
\"第一次去场子必定要输,呢个系规矩。赢钱唔好赢太多太快,要'养米',等人哋有翻本希望先。\"永汉街茶楼里的麻将阿伯指点。
\"每个场子都有税收,叫'孝敬',输赢都要交,唔交下次就入唔到场。\"天河区的理发师傅一边剪一边说。
信息如拼图,渐渐在我脑海中形成完整画面。我用一本皱巴巴的笔记本记录每条规则,每个势力范围,甚至重要场所的进出路线。不只为了生存,更为了复仇——珠江游船上那帮人,早晚要讨回这笔账。
旅店的床板上,我翻看着密密麻麻的笔记,思绪万千。
现实确实比想象残酷。在广州这潭水里,技术只是基础,了解规则和势力才是生存关键。老头子教我的是手艺,但手艺在规矩面前,不足以独善其身。
\"从最底层开始。\"我划开一根便宜的\"双喜\",烟雾缭绕中做出决定,\"先适应水性,再考虑反击。\"
街头的残局已然落定,新的棋局却刚刚铺开。我的目光投向窗外,穿过拥挤楼群间闪烁的霓虹,望向永泰夜市的方向。在这个刚迈入千禧年的城市,命运的牌局,等待着下一轮洗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