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夜市是广州城边缘一处半死不活的棚户区。白天萧条如鬼城,入夜后却焕发生机。几条歪歪斜斜的小巷被电线杆和手拉电线勉强照亮,路灯有半数已经罢工。拆迁公告贴了快有两年,却始终没了下文。
七点刚过,夜市开始热闹。地摊小贩蜂拥而至,面包车和农用三轮占满小路,转眼间就支起几十个摊位。烧烤炉子上的油烟混合着下水道的腥臭,夹杂各种喊价声,形成永泰特有的气息。
我动作娴熟地摆好摊子。一块红布,三副扑克牌,一个折叠小桌。旁边立着皱巴巴的纸牌:\"北方牌手,指定必中,十元一次。\"这是我琢磨出来的生存之道——单纯变魔术太清高,不如带点赌的成分。
\"靓仔,你手气好不好?认准一张,赢钱拿钱!\"我半生不熟地吆喝着。几天练习下来,已经能把北方口音稍微掩饰一些。夜市老手教的,外地人想混,得先学会装本地人。
二月的广州夜晚带着丝丝凉意。我裹紧从华林街淘来的二手大衣。这身行头是血本——用钱志诚给的钱,花了六十块买的。不为别的,就为撑门面。在这里,看起来像那么回事比实际有多少本事还重要。
永泰街尾,小霸王游戏机房挤满了孩子,老板正往机器里换盗版卡带。门口贴着歪歪扭扭的毛笔字:三十分钟两元,连玩一小时送明星贴纸一张。旁边小卖部的电视机外接着Vcd播放器,十几个工地民工挤在那看周星驰的《少林足球》盗版碟,时不时发出哄笑。
电线杆下,三个染着黄毛的少年挤在一起看港版《周刊王》。最新一期封面是李嘉欣,什么\"激情泳装照,内页全套私房照\"。
\"你信不信真有李嘉欣的私房照?\"一个戴金链子的少年吐了口烟。
\"怎么可能?百分百是替身啊。真有早就被老板娘查水表了。\"
我还在听着他们闲扯,第一位顾客已经来了。
\"小兄弟,就你说的认牌准?\"一个穿花衬衫的中年男人拍了下我的摊桌。他手腕上戴着块劣质金表,表链都快褪色了。
\"没错。十块钱一次,认准有奖。\"我灵活地洗了副牌,让他抽出一张记住后放回牌堆,接着几个花哨的洗牌动作,从中准确抽出那张牌放一旁,\"要不要看看我认对了没?\"
花衬衫男犹豫片刻,又从口袋掏出十块钱放在桌上。\"再来一次再说。\"
两次之后,我都准确无误地认出了他的牌。这套\"心眼感应\"是松鹤庄的基础功,出来混饭吃简直就是提款机。
花衬衫盯着我看了好几秒,忽然压低声音:\"哪儿学的?罗甲门的?\"
我心里一惊。罗甲门?这是表叔一脉的术语,普通人不该知道。
\"略懂皮毛。\"我谨慎地回答。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夜市纵深处,几个大汉围着三只木箱跟人赌骰。\"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嘴里的烟蒂随着吆喝忽上忽下。他们骰子翻飞的手法,连我这个半专业人士都不禁暗自称奇。虽然我也有这手法,但这几位的功力显然更老道。
永泰北巷的大排档掌柜娘刚端出一盘盘扬湾的鱼生,几个男人围着配料碟大声嚷嚷,分不清是吵架还是闲聊。墙上挂着的老式29寸电视正播着许冠杰的演唱会重播,声音开得震天响,却被周围的喧闹盖过。
那晚生意还算不错,收入一百三十多块。收摊时我习惯性地扫视四周,在对面麻辣烫摊位附近,隐约发现一个高个子男人正盯着这边。其人身形魁梧,穿着深色风衣,整个人隐在阴影里,只能看到模糊轮廓。我揉揉眼睛再看,人影已经不见了。
第二晚,那个身影又出现了。他站在相同位置,一动不动,如同监视目标的猎手。我刻意变换手法,他就会稍微靠近些,但始终保持安全距离。第三晚依然如此。此人至少一米八五以上,肩膀宽阔,站姿挺拔,绝对是练家子。
第四天晚上收摊已近十一点。收拾好道具和摊钱,我沿着几条狭窄巷子往住处走。那条小巷连路灯都没有,只靠两旁店铺透出的微光照明。刚拐过一个弯,前方忽然闪出三个人影,堵住了去路。
\"喂,新来的是吧?谁允许你在这摆摊的?\"领头的是个瘦削青年,中分头,穿着件印着\"牛A仔\"的花衬衫。
\"我做正当生意,没碍着谁。\"我勉强撑着胆子说。
\"正当?呵,知道这地盘谁说了算吗?摆摊开张问过我大哥了吗?\"他掏出一把弹簧刀,刀刃在昏暗光线下反射出冷光,\"识相的就拿两百块孝敬,我保你平安,不识相就...\"他做了个抹脖子动作。
几天下来,我也摸清了一些门道——每个夜市都有地头蛇收保护费。但两百块?那就是我两天的收入。
\"大哥,我一天就赚个七八十,两百太多了,给你五十行不行?\"我边说边悄悄后退,寻找突围路线。
\"什么?跟我讲价?你以为是菜市场啊?\"中分头明显被激怒,向前逼近,刀尖几乎顶到我胸口,\"把你身上钱都交出来,不然就把你扔到珠江里喂鱼!\"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低沉声音从巷口传来:\"三个打一个,真有本事啊?\"
三人同时回头。一个魁梧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巷口,正是那个连续几天观察我的男人。昏暗光线下,终于看清他的样貌: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下巴轮廓分明,左脸颊有道狰狞疤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耳际。虽只穿件黑色t恤,肱二头肌将袖口撑得满满的,给人一种随时会爆裂的错觉。
\"关你屁事?识相就走开,否则连你一起...\"中分头话没说完,整个人已经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墙上。我根本没看清男人是如何出手的,他就像瞬间闪到中分头面前,一招就将人撂倒。
其余两人愣了一秒,随即一左一右扑上去。高个子甚至没转身,反手一肘击中左边那人胸口,同时右脚横扫另一人膝盖。伴随两声惨叫,混混们全部倒地不起。整个过程不到三秒,干净利落得像是提前演练过无数次。
中分头挣扎着爬起来,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颤声道:\"你知道我舅舅是谁吗?\"
\"你舅舅是江*民?\"高个子冷笑一声,\"带上你的狐朋狗友一起滚,不然今晚进医院。\"
三人互相搀扶着仓皇逃走。高个子这才转向我,脸上表情平静得像是刚随口问了个路。
\"没事吧?换个地方说话。\"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南方口音,但不是广东话。
我们来到一家快打烊的大排档。招牌上写着\"第一艇仔粥\",老板娘正清点收银机里的钱,看到这男人进来只是点点头,熟客无疑。两碗热腾腾的艇仔粥上桌,里面是生滚牛肉配皮蛋。他熟练地往粥里加白胡椒和少许酱油,单手捧起瓷碗直接喝,不用勺子。
这时我注意到他右手食指第一节缺失,只剩下一小截,伤口早已愈合但看上去依然触目惊心。
\"叫我默哥就行。\"他放下碗,用纸巾擦了擦嘴,\"看你摆了几天摊,手法是有两下子,就是太高调了,和鲨鱼共游还学人家卖弄,迟早要出事。\"
\"多谢救命之恩。\"我真诚地说,\"我叫林天锋,刚到广州不久。\"
他点点头,眼神犀利如鹰隼:\"北方口音,站姿有点内家拳的痕迹,但走路方式偏南方套路。扑克手法用的是半套松鹤路子,但融了点别派的东西。\"
我心里一惊:\"你怎么...\"
\"蒙的。\"他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以前的工作就是看人。\"
此时他掏出烟,一盒灰色的\"娇子\"。叼了一根,朝我递了递。我摇头婉拒,他便单手点燃,深吸一口。灯光下,我发现他的手背有几处细小但狰狞的疤痕,形状不规则,像是被弹片炸伤过。
\"当过兵?\"我试探着问。
他没正面回答,只是点点头,眼神忽然变得阴郁,像是碰到了不愿回忆的往事。他沉默片刻,忽然话锋一转:\"你摆摊那些手法,半吊子的老千十米外就能看穿。在广州想混,有些规矩你得懂。\"
\"愿听详细。\"我拿起小碗喝了口粥,故意不显得太急切。
\"第一,永泰这种地方分四块场子。北头的是义字辈管,南边是东字号的,中间夹着的是三叔公的地盘。谁的地盘上做事,就得给谁孝敬,每月二百到三百不等。\"
\"这么多?\"
\"不多。他们保你不受闲杂人等骚扰,出了事情会出面摆平,这就是行规。\"他压低声音,\"三和堂、义海、东兴,这几个堂口垄断了大部分场子。外来的先交投名状,或者托人引荐,不然寸步难行。\"
\"那像我这种小打小闹的...\"
\"花钱买平安总比逞能划算。\"他指了指刚才的巷子,\"那三个不过是些小混混,想靠你刷存在感。真正的场子话事人做事讲规矩,会先派人点你,问清来路,再决定怎么处理。\"
他说话间,目光不时扫向门口和两侧,时刻保持警觉。吃饭时也是背靠墙坐,能同时看到门口和后厨,典型的军人习惯。我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有串黑色尼龙绳编的手链,末端系着颗不起眼的铜坠子,形状像个电话号簿,上面有串数字。
\"你很懂啊?\"我问。
\"在酒吧做安保,什么人没见过?\"他扫了眼我的表情,\"你那点儿小心思,不就是想趁摆摊观察各个赌场的情况,找机会混进去吗?\"
我浑身一僵,呆了片刻才开口:\"你...\"
\"看你这几天,眼神老往夜市后面的'老三麻将馆'瞄,还记下过里面进出的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不是纯卖艺的。\"他喝完最后一口粥,把碗往旁边一推,\"不用紧张,我不是打探你底细。这广州滩谁没几分秘密?只是提醒你,江湖上的人,手法再好,眼力不够,照样喝西北风。\"
默哥起身付账,从裤兜掏出一张东莞电话厂印的号码簿和一支\"英雄\"牌钢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串数字:\"有事找我就打这个bp机,记得从公用电话打,只需打一下就挂,我会回电。别用小灵通,那玩意儿不安全。\"
他把纸条撕下来递给我:\"以后机灵点,别让我再看见有人那么容易就盯上你。小鱼苗要在暗处长大,才有机会变成大鱼。\"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若有所思。来到广州后,陆续遇到两个无缘无故帮我的人:钱志诚给了我起死回生的钱,这个\"默哥\"救了我一命还传授经验。这种近乎刻意的巧合,难免让人心生疑虑。
推开陋室的门,屋内一片漆黑。我摸黑点亮蜡烛,端详那张纸条上的号码。bp机号,而不是小灵通,这也印证了他军人的身份——那个年代,只有这类人还在用相对安全的bp机联络。
窗外,永泰夜市的喧嚣渐渐平息。远处KtV传来阵阵歌声,是谁在嘶哑地唱着beyond的《海阔天空》。我靠在窗边,看着对面楼顶晾着的各色衣服在夜风中摇曳。默哥的出现如同一张新牌,打乱了我原本谨慎前行的计划。
这个身怀绝技的男人,还有他提到的广州三大堂口,以及那个似是而非的\"场子\",都让我模糊感觉到一个更庞大更复杂的世界正在眼前徐徐展开。松鹤庄的修行,恐怕只是江湖的入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