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王大山,走向康复中心的青少年区,这里天花板刚刷过淡黄色油漆,还能闻到刺鼻气味。
墙边摆着几个简陋的书架,上面是各种语言的漫画书和简单读物。
十来个十四到十八岁的少年少女正坐在地上,围成一圈,跟着一位戴安全别针胸牌的心理咨询师做呼吸练习。
其中一个女孩特别引人注目。
她蜷缩在角落,双手放在膝盖上,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神飘忽不定。
\"小美,十七岁,割腕自杀未遂。\"站在一旁的泰国医生用蹩脚英语介绍。
\"十号园区找到她时,浴室里用碎玻璃自杀,失血很多。\"
我想起来了,行动那天,我和默哥冲进女厕所,发现她躺在血泊中,手里还攥着那片带血的玻璃。
当时灯光昏暗,我用衬衫撕条紧急包扎,默哥背着她一路小跑到医疗点。没想到她活了下来。
\"情况怎样?\"
\"手腕神经受损,右手可能永久不灵活了。\"医生叹气。
\"心理上,拒绝交流,只对那边金发女孩有反应。\"他指了指一个瑞典志愿者。
活动结束,少年们各自散去,小美缓缓站起来,拿起一本漫画书,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忽然停住。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垂下目光,快步离开。
医生看了看手腕上的卡西欧表:\"午餐时间,病人们需要休息,三点后再继续。\"
我点头告别,走出活动中心,阳光穿过云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远处几个建筑工人在搭新病房,铁锤敲击木板的声音清脆地回荡。
掏出腰间的摩托罗拉对讲机,拨通默哥的频道:\"物资情况如何?\"
十几秒后传来沙沙电流声,然后是默哥的声音:\"首批四百万到账,医疗设备明天空运到。\"
\"谢了。\"我收好对讲机,松了口气,父亲果然说到做到。
午餐在工作人员食堂解决,一个临时帐篷,里面摆着几张长条桌,散发着一股汗味和咖喱味的混合气息。
一碗泰式酸辣汤,半碗糯米饭,饭里有几粒沙子,汤里的虾仁已经走味。
隔壁桌坐着几名欧洲医生,正用英语和手势激烈讨论药品分配问题。
从只言片语中,我得知抗抑郁药和镇静剂已经严重不足,而专业人手更是紧缺,平均一个心理医生要应付三十多名重症患者。
下午回到康复中心,在走廊拐角处撞见小樱,她右臂还吊在胸前,但已经能下地活动。
见到我,她不着痕迹地点头示意。
\"情况如何?\"我顺着墙边走,避开迎面而来的护士推车。
\"还凑合。\"她声音很低。
\"那边几个重庆女孩,只信任会说重庆话的人。\"
自从从红楼获救,小樱就主动协助心理疏导工作,尽管自己也是受害者。
\"别太勉强。\"
她摇头:\"忙着才好,没工夫想别的。而且...\"她顿了顿,视线落在走廊尽头的几个轮椅上。
\"能帮上忙,感觉...像活着。\"
我没再说什么,投入工作是对抗创伤记忆的一种方式,也是重建自我价值的过程。
这一点,身为老千的我明白。
下午的工作地点在会客区,原度假村的接待大厅,如今摆着几张简易长桌,桌上堆满了失踪人口的档案。
三十多位家属带着泛黄的照片,操着各种方言,眼里是绝望和希望交织的光芒。
一位老人格外引人注目,他至少七十岁了,瘦骨如柴,脸上的皱纹像树皮一样纵横交错。
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手上青筋凸起,布满老茧。
他的孙子三年前失踪,全家积蓄都用在寻人上。
见到我,老人颤颤巍巍站起来,从贴身口袋掏出一张用塑料袋包着的照片。
\"小伙子,帮个忙。\"他的声音颤抖,\"你帮忙看一眼,我孙子,在不在这里。\"
照片上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校服,笑容腼腆。
我仔细记下信息,对照电脑里刚刚建立的简易数据库,但没有发现匹配记录。
正准备告诉老人没有消息,突然想起十三号园区还有一批未完全核实身份的少年。
\"您再等等。\"我对老人说,\"我再查一个地方。\"
找到一部能用的老式电话,拨通驻守十三号园区的李芸号码。
她接通后,我说明情况,请她查询未确认身份的少年名单。
\"等着。\"电话那头传来翻找文件的声音。
隔了几分钟,传真机开始工作,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慢慢吐出来。
我屏住呼吸,一张张翻看,第三张,一个消瘦的少年,眼神空洞,头发剃得很短,但面部轮廓与老人给的照片高度吻合。
\"找到了。\"我对老人说,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十三号园区,情况还算稳定,明天可以安排你们见面。\"
老人愣住了,像是没听明白。
然后他的嘴唇开始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
他一下子跪在地上,膝盖磕在水泥地上发出闷响。
\"谢谢...谢谢老天爷...谢谢你们...\"
我扶起老人,感受到他的身体轻得可怕,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
天色渐暗,我整理好档案准备离开,被许教授叫住。
\"有事跟你商量。\"她把我拉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
\"这些受害者的故事,得有系统地记录下来。\"
\"我在做。\"我指了指随身携带的索尼录音机和笔记本。
\"不够。\"她摇头,\"我是说更全面、更系统的记录,作为历史档案,作为警示,也作为治疗的一部分。\"
我思索片刻:\"什么形式?\"
\"每个幸存者的完整经历,从被骗到获救,再到康复。辅以数据,证据,时间线。\"她顿了顿。
\"当然,匿名处理,保护隐私。\"
这个提议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还有一事,\"许教授压低声音,\"考虑让一些媒体有限度地报道部分案例,提高社会意识。\"
\"哪些媒体?\"
\"靠得住的。\"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几家报社和电视台的名字。
\"你在行,帮我们看看哪些可靠。\"
扫了一眼清单,都是些国际知名媒体和亚洲几家主流报刊。
\"明天给你答复。\"
离开康复中心时,夕阳已经西沉,远处的山峦被染成紫红色。
经过木工室,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敲打声。
透过窗户看去,王大山还在专注地雕刻着什么,额头上的汗水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走出大门,站在临时搭建的水泥台阶上,回望整个康复中心。
夜幕降临,灯光一盏接一盏亮起,像黑暗中摇曳的烛火。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雨后潮湿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消毒水和柴油的味道。
一个念头在心里成形:这些人遭受的伤害无法弥补,但他们的故事不该被遗忘。
也许这就是我能做的,记录真相,让世人知晓,防止类似悲剧重演。
回到临时帐篷,从行李箱底层取出一个崭新的硬皮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幸存者纪录》。
翻开下一页,开始记录今天见到的第一个幸存者:
\"编号w001,小林,21岁,重庆师范大学外语系学生,梦想成为同声传译...\"
夜深了,笔记本上已写满二十多页。
合上本子,我躺在硬板床上,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小林麻木的表情,王大山变形的双手,小美手腕上的疤痕...
还有那位老人得知孙子还活着时的眼泪。
对幸存者们来说,真正的康复之路才刚刚开始。
而我,已不再只是一个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