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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董允,永安宫阶前,丞相衣角血痕灼目。

先帝托孤的叹息犹在耳畔,我成了陛下刘禅身边最不讨喜的“影子”。

“董侍中,随朕射雉去!”陛下兴致高昂。

我俯首阶前,额触冰冷的金砖:“陛下,国丧未除,不宜田猎。”

黄皓谄笑近前,我直视其目:“内侍敢惑主,此杖不认人。”

朝堂上,姜维的北伐奏章让陛下皱眉,我出列朗声:“臣附议。”

先帝与丞相嘱托的目光从未远离,我知自己仅是承继者。

临终时,我将丞相所赠竹杖递予费祎:“汉宫烛火……万勿熄灭……”

恍惚间,丞相立于榻前,一如当年永安宫模样。

永安宫的气息沉重得如同浸了水,每一缕风都带着沉甸甸的哀痛与药石的苦涩。我立于阶下,一身侍郎的深色袍服紧贴着脊背,手心一片湿冷粘腻。阶上,昭烈皇帝刘备的声音,那昔日洪亮如龙吟的声息,此刻却微弱飘忽,像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

“……嗣子孱弱……朕以大事托付丞相……”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疴的喘息,砸在空旷殿宇的四壁,激起无声的回响。

我垂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向上飘去。丞相诸葛亮跪在龙榻之前,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饱经风霜却宁折不弯的青松。他的头深深叩下,额头紧贴着冰冷的金砖地,肩膀微微抽动。就在他俯身再拜的瞬间,宽大的素色袍袖拂过地面,一道刺目的暗褐色血痕,赫然沾染在他那本该洁净无瑕的衣角上。

那抹暗红,如同滚烫的烙印,猝不及防地灼痛了我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先帝的托付,蜀汉的江山,丞相肩上那无形的千钧重担……还有那衣角上昭示着不祥与消耗的污痕,一股脑地沉沉压下来,几乎令我窒息。我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那锐利的刺痛,才勉强稳住自己微微发颤的身形。

先帝驾崩的哀音终于还是撕裂了成都的春色。白幡蔽日,满城缟素,呜咽之声不绝于耳。国丧之期,宫禁之内,一切浮华皆被深锁。我,董允,蒙丞相提拔,成了这新登基的少年天子刘禅身边新晋的侍中,执掌宫省,护卫左右。

这“影子”般的职责,我深知其重,亦知其难。陛下正值年少,天性跳脱,骤然被拘在这沉重的冠冕和丧期的哀恸里,那份不耐与躁动,如同被关在笼中的幼兽,在宫墙内无声地冲撞。我几乎能看见他眼中被压抑的渴望,对宫墙外鲜活世界的向往。

“董侍中!”一日午后,陛下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从御座上传来,打破了书房的沉闷。他几步走到窗边,指着宫苑外远处那片被阳光晒得暖融融、草木繁茂的山林,“朕方才观天象,风和日丽,正是雉鸟出没之时!快,备马备弓,随朕出猎!”

我的心猛地一沉。国丧的惨白还笼罩着整个宫阙,先帝的灵位尚在梓宫,檀香的气息尚未散尽。陛下的兴致,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刺耳。

没有丝毫犹豫,我趋步上前,在御座阶前深深拜倒。额头重重触上那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一股寒意瞬间侵入骨髓。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穿透了殿内短暂的寂静:

“陛下,国丧未除,天地同悲。此乃哀戚尽礼之时,非驰骋田猎之期。臣,不敢奉诏。”

殿内侍立的内侍们,个个屏息垂首,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我能感觉到陛下投射在我脊背上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惊愕,有被冒犯的愠怒,更有一种少年人意图放纵却被严词喝止的恼羞。那目光如同芒刺,但我伏地的姿势没有丝毫动摇。阶砖的寒气透过额头,渗入血脉,让我保持着异乎寻常的清醒。永安宫阶前丞相衣角的那抹暗红,此刻在脑海中分外鲜明,那是无声的鞭策。

陛下的兴致最终如同被戳破的泡沫,悻悻然消散。他拂袖而去,留下满殿噤若寒蝉的内侍。我缓缓直起身,额上还残留着金砖的印痕,目光扫过那些垂首肃立的身影。

一个身影在角落里微微动了动,动作格外轻巧。黄皓,那张年轻白净的脸上,此刻堆满了小心翼翼的、近乎谄媚的笑容,正偷偷觑着陛下离去的方向,似乎想无声地跟上去安抚。他的眼神闪烁,带着一种惯于揣摩上意的精明。

我目光如刀,倏然钉在他身上。黄皓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仿佛被无形的寒气冻住。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脚步也钉在了原地。

“黄内侍。”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宫省之地,法度森严。内侍之责,在侍奉起居,恪守本分。若有谄言媚语,惑主乱心……”我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那双保养得极好、正不安地绞在一起的手上,停顿片刻,复又抬起,直刺他的眼底,“此间杖刑,向来不认人面,只问是非。”

黄皓的脸色霎时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慌忙深深躬下身去,几乎要将额头贴到膝盖上,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侍中……侍中教诲的是!小人……小人万万不敢!万万不敢!”他弓着背,保持着那个卑微的姿态,一步一步,几乎是倒着退出了殿门,消失在阴影里。

殿内重新陷入沉寂,檀香的气息幽幽弥漫。我独自立于阶下,望着空荡荡的御座。陛下恼怒的目光,黄皓那谄媚又惊惧的脸,交替在我眼前闪现。这宫禁深处,无形的角力从未停歇。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口带着香灰和沉重责任的气息沉入肺腑。永安宫的血痕,丞相叩首的背影,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心底。这“影子”之路,注定崎岖而孤寂。

朝堂之上,威严肃穆。陛下面容端坐于龙椅之上,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遮住了他眼中的神色。阶下,大将军姜维身披甲胄,身形挺拔如松,正慷慨陈词。他的声音洪亮,字字句句如同擂响的战鼓,激荡在宽阔的殿堂之中。

“……逆魏篡汉,窃据神器,中原父老,日夜南望王师!今我军备已整,将士用命,正宜乘势北伐,克复旧都,以报先帝之托,丞相之志!陛下——”姜维双手捧起一卷厚厚的奏章,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此乃北伐方略,详陈进军之策,伏乞圣裁!”

沉重的奏章被内侍接过,呈递至御前。陛下并未立刻翻看,只是伸出手指,略显烦躁地在那卷竹简的边缘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殿内一时落针可闻,所有大臣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下水来。我能感觉到陛下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抗拒——对战争消耗的忧虑,对未知风险的厌恶,对眼前安逸的不舍——如同无形的屏障,阻隔着姜维那炽热如火的情怀。

姜维的目光扫过沉默的众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与期盼,最终落在我的方向。那目光中蕴含的沉重,是丞相星陨五丈原后,整个蜀汉对北伐大业仅存的一线执着。

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上我的胸膛。无需多想,更无需权衡。我猛地一步跨出班列,宽大的袍袖在寂静中带起风声。我朝着御座深深一揖,随即挺直腰背,朗声奏道:

“陛下!臣董允,附议大将军所奏!”

我的声音不算最高亢,却异常清晰稳定,在这寂静的大殿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汇聚到我身上,有惊诧,有审视,也有如释重负。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丞相夙夜忧叹,六出祁山,其志昭昭,唯在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我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向御座上那被珠帘遮挡的视线,仿佛要穿透那层阻隔,“今大将军承丞相遗志,忠勤体国,其方略必是深思熟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此非穷兵黩武,实乃存亡继绝之道!臣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俯允所请!”

我的话掷地有声。我能感觉到姜维投来的目光,那里面充满了感激与一种找到支撑的坚定。而御座之上,那敲击竹简的“笃笃”声,终于停了下来。陛下沉默着,手指收拢,握住了那卷沉重的奏章。

退朝后,我并未立即离开。站在空旷的殿门外,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望着宫苑深处,那里曾经是先帝和丞相并肩行走、商议国事的地方。恍惚间,仿佛有两道目光穿越时光的尘埃,温和而沉重地落在我的肩头。一道是昭烈皇帝刘备临终托孤时,那带着无尽忧虑与期盼的目光;另一道,则是丞相诸葛亮在五丈原秋风里,遥望南方故国时,那深邃如海、燃烧着未尽星火的目光。

我只是一个侍中,一个行走在宫禁阴影里的守门人。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在陛下偏离轨道时,强拉缰绳;在宵小惑主时,厉声呵斥;在忠良力谏时,挺身声援。我手中的权柄,仅仅是一道微弱的烛光,用来守护丞相留下的那点星火,使它不至于在风雨飘摇中熄灭。北伐的烽烟能否燃起,汉室的旌旗能否北指,这重若千钧的担子,终究要落在姜维和后来者的肩上。我所能做的,只是在这深宫之中,守住这方寸之地的根基,让那燎原的星火,还有可以点燃的薪柴。

岁月如流,无声地冲刷着宫墙。丞相留下的那根光洁温润的建宁竹杖,常年握在我的手中,杖身早已被摩挲得发亮,映着窗格透入的光,泛着岁月沉淀的沉静光泽。它不仅是行走的倚仗,更是某种无声的印信,一种责任的传递。

蒋公琰(蒋琬)病重的消息传来时,成都正笼罩在一场连绵的秋雨中。我强撑着同样日渐沉重的病体,执意来到他的榻前。昔日沉稳持重的尚书令,此刻形容枯槁,深陷在被褥之中,唯有一双眼睛,依旧带着洞悉世事的清明。

“……休昭……”蒋琬的声音微弱如游丝,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窗外被雨幕笼罩的阴沉天空,“我……怕是不成了……朝中诸事……陛下身边……”每一个词都耗尽了力气,话语中断,只剩下沉重的喘息,那浑浊的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如同窗外沉沉的铅云。

我紧紧握住他枯瘦冰凉的手,那寒意直透心底。无需多言,我们都明白这未尽之语的分量。陛下身边的暗流,从未真正平息。我用力点了点头,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承诺:“公琰安心,宫省之内,允一日在,一日清晏。”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身边的竹杖,那熟悉的触感带来一丝微薄的力量。

蒋琬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竹杖上,似乎想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缓缓闭上了眼睛。窗外,雨声淅沥,仿佛在为一位老臣的离去而悲泣。

病榻之上,药石的气味日夜萦绕,挥之不去。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的隐痛,提醒着我油尽灯枯的时辰将近。这一日,费祎匆匆赶来探望。他坐在榻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忧戚,强撑着宽慰的话语。

我费力地抬起手,阻止了他的话语。目光落在一直静静倚在榻边的竹杖上。那竹杖的光泽,在昏暗的病室中,仿佛自身能发出微弱的、温润的光。

“文伟……”我的声音嘶哑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来……近些……”

费祎连忙俯身凑近。

我积聚起全身残存的气力,颤抖着伸出手,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了那根光滑的竹杖。冰凉的杖身贴着滚烫的掌心,带来一阵奇异的慰藉。我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竹杖的一端,递向费祎的手中。

“拿着……” 气息急促,眼前阵阵发黑,“汉宫……烛火……” 我死死盯着费祎的眼睛,仿佛要将最后所有的嘱托都刻进他的眼底,“万勿……熄灭……”

费祎的双手紧紧包裹住我递过去的竹杖,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他用力地点着头,嘴唇翕动,却哽咽着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我的手背上。

就在那滚烫的触感中,一股难以抗拒的疲惫与黑暗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将我吞没。沉重的眼皮缓缓合上,意识飘渺,仿佛挣脱了病体的束缚,轻盈地向上升腾。

朦胧的光晕里,一个身影渐渐清晰。青衫羽扇,身姿挺拔如昔,面容温润而坚定,眼神中带着洞悉世事的睿智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就那样静静地立在光影交织之处,仿佛从未离开。

是丞相。

他注视着我,一如当年在永安宫那沉重压抑的殿宇阶前,目光温和,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无声地传递着未尽的话语和永恒的托付。

这漫长的守护之路啊……我尽力了。最后一点模糊的意念消散前,唯余一声喟叹,如同烛火熄灭前最后的轻烟,无声地融入那片光晕之中。丞相的身影,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刹那,似乎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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