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缓缓浸染了听竹轩的天空。白日里的喧嚣与忙碌渐渐沉淀下来,只剩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与屋内透出的、昏黄而温暖的灯光。
晚饭的红烧肉酥烂入味,酱汁浓郁,念初吃得满嘴油光,连添了两小碗米饭,最后揉着圆滚滚的小肚子,心满意足地趴在沈星晚膝头,听着她和墨老先生闲聊镇上趣闻,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顾言吃得比平日多些,虽依旧沉默,但周身那股紧绷的气息,在暖融融的饭菜香气和橘色灯光的包裹下,似乎也柔和了许多。他偶尔会将目光投向桌上那叠新买的布料,尤其是在那匹雨过天青色的布料上停留一瞬,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沈星晚收拾好碗筷,将睡得香甜的念初安置在榻上,盖好薄被,屋内便只剩下她和顾言两人。跳跃的油灯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素白的墙壁上,交织又分开。
沈星晚深吸一口气,走到桌边,轻轻抚过那匹雨过天青色的布料,指尖能感受到棉布细腻的纹理。她抬起头,看向坐在窗边,似乎正望着窗外沉沉夜色的顾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顾言,趁着今晚有空,我……我先帮你量一下尺寸吧?早些裁衣,也好早些换上。”
顾言闻言,身形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跳跃的灯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映出两点微光。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让沈星晚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就在她几乎要以为他会拒绝,或者干脆无视时,他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几乎将沈星晚完全笼罩。他几步走到屋子中央,站定,双臂微微张开了一个便于测量的弧度,动作干脆,甚至带着一种军人般的利落,只是眼神依旧落在别处,下颌线似乎比平日绷得更紧了些。
“有劳。”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比平时更低哑几分。
沈星晚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软尺,走到他面前。距离如此之近,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混合着皂角与淡淡竹叶的气息,还有一种属于他本身的、干燥而温暖的味道。这气息让她脸颊微微发烫,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她垂下眼睫,不敢与他对视,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软尺上。
先从肩宽开始。她踮起脚尖,将软尺的一端按在他左肩最外侧的骨点上,手臂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他的颈侧。他的身体似乎瞬间僵硬了一下,那细微的肌肉紧绷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沈星晚的手指也跟着一颤,强自镇定地将软尺拉向右肩。
他的肩膀很宽,骨骼匀称而结实,蕴含着沉稳的力量。软尺上的数字,被她默默记在心里。
接着是臂长。她示意他微微抬起手臂,然后从肩头沿着手臂外侧,一直量到手腕。他的手臂线条流畅,肌肉紧实,即使放松状态也充满了力量感。她的指尖隔着布料,偶尔能感受到其下坚硬的骨骼和温热的体温,每一次触碰,都像是有细小的电流窜过她的指尖。
量胸围时,她需要双臂环过他身前。这个动作让她几乎像是投入他的怀抱。她的脸颊不可避免地贴近了他的胸膛,甚至能听到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敲击在她的耳膜上,与她骤然加速的心跳混在一起。他的呼吸似乎也停滞了一瞬,她能感觉到他胸膛微微的起伏。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而温热起来。她飞快地量好尺寸,迅速收回手,后退了半步,像是逃离一个过于灼热的源头。
然后是腰围,背长……
整个过程,顾言都如同雕塑般站立着,配合着她的动作,除了最初那一下的僵硬,再无任何反应。他甚至没有低头看她,目光始终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极力忽略这过于亲近的接触。但沈星晚却能敏感地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并不平静,那是一种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暗流涌动的紧绷。
终于,最后一个尺寸量完。沈星晚暗暗松了口气,只觉得背后竟沁出了一层薄汗。她将软尺收起,退到桌边,借着整理布料的动作掩饰自己微红的脸颊和有些紊乱的气息。
“好了。”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顾言这才缓缓放下手臂,动作似乎比刚才迟缓了一些。他依旧没有看她,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屋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和彼此似乎都刻意压低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顾言才转过身,走到窗边,重新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留给沈星晚一个挺拔而沉默的背影。
沈星晚抚着胸口,待心跳渐渐平复,才开始在灯下,用墨尘提供的画粉,小心翼翼地在布料上画出裁剪的线条。她的动作专注而细致,仿佛要将方才那片刻的慌乱与悸动,都一针一线地缝进这沉稳的布料里。
夜色渐深。
当沈星晚终于将布料初步裁剪好,准备明日再行缝制时,屋外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是墨尘。
他并未进屋,只是站在虚掩的房门外,温和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夜色已深,星晚丫头也早些歇息吧。灯油若不够,院中库房还有。”
“这就睡了,多谢老先生。”沈星晚连忙应道。
墨尘的目光似乎透过门缝,在屋内沉默的顾言和灯下忙碌的沈星晚身上掠过,并未多言,只是轻轻笑了笑,脚步声便又远去了。
他的到来和离去,像是一阵清风,稍稍吹散了屋内那点若有若无的暧昧与尴尬。
沈星晚收拾好针线布料,吹熄了油灯。屋内瞬间暗了下来,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银辉。
她摸索着走到榻边,在念初身侧轻轻躺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能听到顾言在窗边那张临时搭起的简易床铺上躺下的细微声响。
两人都没有说话。
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敏锐。沈星晚似乎还能闻到顾言身上那清冽的气息,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触碰他衣衫时感受到的体温和肌肉的轮廓。方才量体时那短暂而紧密的接触,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久久未能平息。
而窗边,顾言平躺着,睁着眼睛望着屋顶模糊的阴影。他向来警觉,习惯于在黑暗中保持清醒。但今夜,那份警觉似乎被另一种陌生的情绪干扰了。少女靠近时温热的呼吸,纤细手指不经意划过他肌肤时的微痒触感,以及那萦绕在鼻尖、不同于竹叶清冷的、带着淡淡皂香和一丝清甜的气息……这些细碎的感知,如同顽强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素来冷硬的心防。
他微微蹙眉,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试图将这些纷乱的思绪驱散。他是顾言,他的世界本该只有前路的险阻和肩上的责任,而不该有这些……柔软而无用的牵绊。
然而,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那匹雨过天青色的布料,以及她轻声询问“颜色合适吗”时,那双映着灯火、带着些许紧张和期待的明亮眼眸。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滞涩感却并未随之散去。
夜,还很长。
听竹轩静卧在竹林怀抱中,月光如水,流淌过青砖黛瓦,也流淌过两个各怀心事、难以成眠的年轻人心中。这一夜,量体裁衣的寻常举动,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石子,漾开的波纹,悄然改变着某些东西。有些种子,一旦落入心田,便会在寂静的夜里,悄然生根,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