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窗棂上糊着的素白棉纸,温柔地洒入厢房。沈星晚醒来时,发现身侧的念初还在酣睡,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而窗边那张简易床铺上,早已空无一人,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
她起身,简单梳洗后,便拿起昨夜裁剪好的布料,坐在窗下的光亮处,开始飞针走线。为顾言缝制新衣,这件事本身似乎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与隐秘的欢欣。她的针脚细密匀称,一针一线都倾注着难以言说的心意。雨过天青色的布料在她指尖流淌,渐渐有了衣衫的雏形。
院中传来规律的劈柴声,是顾言。他似乎总闲不住,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消耗着他过盛的精力,也分担着听竹轩的日常劳作。
墨尘老先生也起了身,正在他那片木料空地上,对着一个复杂的榫卯结构凝神思索,偶尔会用炭笔在木料上画下标记。晨光中,一老一少,一动一静,却奇异地构成了一幅和谐的画面。
沈星晚缝制了约莫一个时辰,感觉脖颈有些酸涩,便停下手中的活计,起身活动了一下。她走到门口,倚着门框,看着院中的景象。
顾言只穿着贴身的单衣,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晨光下闪着微光。他挥动斧头的动作充满了力量感,却又带着一种精准的控制,柴薪应声而裂,断面整齐。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只是那挥动斧头的节奏,似乎比刚才更沉缓了一些。
沈星晚的脸微微有些发热,正要转身回屋,却听墨尘的声音响起:“星晚丫头,针线活虽要紧,也莫要久坐,伤眼又伤身。过来看看老朽这‘鲁班锁’解得可对?”
沈星晚闻声走了过去。对于墨尘的木工技艺,她一直心怀好奇与敬佩。只见他手中拿着一个由许多小木条交错嵌合而成的复杂球体,正在尝试将其拆解。
“老先生妙手,我看得眼花,哪里看得出对错。”沈星晚抿唇笑道。
墨尘哈哈一笑,也不强求,自顾自地摆弄着。他的手指灵活地在木条间穿梭,看似随意,却每每点在关键之处。沈星晚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一事,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老先生,我见顾言他……似乎对木工机括也有些兴趣,昨日我看他盯着您那些构件看了许久。”
墨尘手中的动作未停,眼皮都未抬,只是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缓缓道:“那孩子,心有丘壑,眼有乾坤。只是过往痕迹太重,如同被层层藤蔓缠绕的古木,需得慢慢梳理,方能见得本来脉络。”他顿了顿,抬眼看了沈星晚一眼,目光慈和,“有些结,需得他自己愿意解开。旁人急不得。”
沈星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明白墨尘话中的深意。顾言的过去,像一道沉重的枷锁,也是横亘在他与她之间无形的屏障。她不知那过去具体为何,却能从他偶尔凝重的神色、下意识的警惕,以及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感受到那份沉重。
午饭后,沈星晚继续埋头缝制。念初被墨尘用新做的会翻跟头的小木人吸引走了,院子里只剩下她专注的身影和细微的针线穿过布料的窸窣声。
日头偏西时,一件崭新的、雨过天青色的男子长衫终于在她手中完成。她仔细地剪掉最后的线头,将衣衫抚平,看着那清爽温润的颜色和简洁利落的剪裁,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满足感。
她拿着新衣走出房门,顾言正将劈好的柴薪整齐地码放在屋檐下。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沾了些许木屑的肩头,为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暖意。
“顾言,”沈星晚走上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紧张,“衣衫……做好了,你试试看,是否合身?”
顾言码放柴火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手中那件折叠整齐的新衣上,那雨过天青的颜色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他沉默地看着,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沈星晚的心微微提了起来,怕他觉得这颜色过于鲜亮,或者不喜欢这款式。
就在她几乎要忍不住开口询问时,顾言伸出手,接过了那件衣衫。他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指,带着一丝微凉。
“……多谢。”他低声道,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
“快去试试吧,若有哪里不合适,我再改。”沈星晚连忙说道,脸上努力维持着自然的笑容。
顾言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拿着新衣转身走进了厢房。
沈星晚站在原地,看着合上的房门,心竟像揣了只小兔子般怦怦直跳。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等待着。
时间仿佛过得格外缓慢。院中只有风吹竹叶的声音,和远处念初与墨尘隐约的笑语声。
不知过了多久,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
顾言走了出来。
那一刻,沈星晚只觉得呼吸一窒。
雨过天青色的长衫,恰到好处地贴合着他挺拔的身形,宽肩窄腰,线条流畅。这颜色仿佛洗去了他眉宇间常年萦绕的几分风霜与冷冽,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江湖的肃杀,多了几分清俊儒雅,如同从水墨画中走出的翩翩公子,只是那挺直的脊梁和深邃眼眸中沉淀的坚毅,依旧彰显着他独特而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似乎也有些许不自在,抬手轻轻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衣领褶皱,动作略显生硬。他走到沈星晚面前几步远处停下,目光与她接触一瞬,便移向了别处,耳根处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
“很合身。”他说道,语气依旧简洁,但沈星晚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沈星晚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忘了回应。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顾言,褪去了暗色与陈旧,如同被雨水洗过的青空,明朗而……动人心魄。她只觉得脸颊发烫,心中被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骄傲、欣喜和某种更深沉情感的浪潮淹没。
“合身……就好。”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带着微微的颤抖。
这时,墨尘牵着念初从小径那头走了过来。念初一眼看到换了新衣的顾言,立刻挣脱墨尘的手,像只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围着顾言转圈,哇哇大叫:“爸爸!爸爸好好看!像……像画里的神仙!”
墨尘也抚须含笑,上下打量着顾言,眼中掠过毫不掩饰的赞赏,连连点头:“好,好!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星晚丫头好手艺,顾言小子也好气度,这衣衫,相得益彰。”
顾言被念初抱着腿,又被墨尘这般打量称赞,那份不自在更加明显,他抬手,有些生涩地揉了揉念初的头发,算是回应小家伙的兴奋。
夕阳将四个人的身影拉长,投在青石板上和翠绿的竹影交织在一起。新衣如同一个微小的契机,悄然改变着听竹轩内某种微妙的气氛。那些沉重的过往,未知的前路,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温暖的夕照和崭新的颜色暂时冲淡了。
沈星晚看着沐浴在金光中、身着新衣的顾言,看着他脚边欢快的念初,和旁边含笑而立的墨尘,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充盈感填满。
或许,前路依旧漫长,但至少此刻,岁月静好,人间值得。而某些深藏于心底的情愫,也如同这新衣的颜色一般,渐渐清晰,无法再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