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军抱着陈明尚有余温的躯体跪在反应堆外壳上时，钛合金靴底传来不祥的震动。远处主冷却管道发出沉闷的呻吟，如同垂死巨兽的脏腑在抽搐。铯-137污染的风卷起锈渣拍打在防护面罩上，沙沙作响。
“堆芯压力容器温度回升！包壳破损率18%！”舰桥通讯器爆出监测员变调的嘶喊，“氢气浓度重新攀升至5.9%！”
李锐猛地扯开破损的防护服前襟，露出被硼酸蒸汽灼伤的脖颈：“必须重启主冷却泵！那条被锈死的注入口……”
“来不及了。”王建军将陈明轻轻放平，拾起那片边缘锐利的齿轮残片。四十年前次品钢材的断口在辐射尘中泛着冷光，一道细微的铸造气孔如同嘲讽的眼睛。“看到这个气孔了吗？当年陈工签字的报告里写得很清楚——tS-7标准要求齿轮必须用真空脱气钢。”
他忽然起身冲向蒸汽泄压管爆裂处。扭曲的管壁裂口仍在喷涌白雾，高温蒸汽将铅防护甲炙烤得滋滋作响。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王建军竟将齿轮残片狠狠楔入管壁裂缝！
“你干什么！”李锐扑过去拽他。
“看裂缝走向！”王建军指向蒸汽管与冷却管交汇处的支撑架。那道四十年前的劣质补焊痕迹正在高压蒸汽冲击下延伸出蛛网般的裂纹。“锈蚀是从这里开始的——当年焊工少磨了0.3毫米焊渣，雨水渗进焊缝形成电解液池……”
他话音未落，支撑架突然崩断！重达三吨的冷却管段如断头铡刀般砸向应急注入口。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楔入蒸汽管的齿轮残片卡死了裂缝扩张——高压蒸汽获得泄压通道，冷却管轰然砸在距离注入口十厘米处，飞溅的锈渣如子弹般嵌入防护甲。
控制室突然响起尖锐的电子音：“b区冷却剂恢复流动！温度曲线下行！”众人尚未及欢呼，李锐突然指着王建军左臂嘶声大叫：“密封层破了！”
铅合金护肘被锈渣击穿硬币大的破口，裸露的衣袖迅速染上诡异的蓝色。盖革计数器数值疯狂跳升：700毫希沃特...1500...监测屏弹出触目惊心的警报：【β射线烧伤风险97%】
“立即注射普鲁士蓝！”医疗官在通讯频道急吼，“铯-137进入血液了！”
王建军却挣脱搀扶扑向冷却管。透过被砸变形的检修口，他看见应急注入口基座暴露在眼前——那个被锈瘤吞没的球形阀基座，此刻清晰显露出一圈不规则的焊接痕迹。
“1978年的老式碳弧焊。”老工程师赵振国突然跪倒在地，防护面罩蒙上白雾，“当年我们厂里……学徒工才会犯这种错……”
王建军用液压钳撕开锈壳。当球形阀的传动轴暴露时，所有人都倒吸冷气：轴套内竟填塞着深褐色的结晶物，在探照灯下泛着盐霜般的冷光。
“硼酸和海水盐分的共晶体。”赵工颤抖着取样检测，“熔点比纯硼酸高四十度……”便携质谱仪跳出死亡宣判：【Na?b?o?·10h?o | 结晶温度：98c】
冷却管道内残留的余温，正让这些致命结晶如水泥般板结。李锐发狠地将热熔枪插进轴套，三千度等离子焰灼烧着结晶块，腾起的毒烟在防护面罩上凝出黄斑。
“温度不够！”赵工突然按住他，“四硼酸钠要1200度才能分解！”
时间在辐射尘中凝固。主屏幕显示氢气浓度突破6.5%，距离爆燃临界仅一步之遥。王建军左臂的灼伤处开始渗出组织液，普鲁士蓝注射剂在铅甲口袋里尚未拆封。
“用锆水反应的热量。”王建军的声音因疼痛而嘶哑。他指向正在融化的燃料棒包壳监控画面：“锆合金和水蒸气反应时局部温度超过2200度……”
“你疯了？”李锐吼道，“那是核燃料！”
“只需三秒钟。”王建军调出堆芯结构图，光标锁定在控制棒驱动机构附近，“把蒸汽引到这个腔室——那里有未反应的锆合金包壳碎片。”
赵工突然扑向控制台：“我有驱动机构密码！2075年大修时我亲手更换过密封环……”枯瘦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九位数密码，监控画面切换至狭窄的驱动腔——二十多片银亮的锆合金碎屑散落在角落。
“准备开启c-7阀！”王建军扯掉破损的左臂护甲，裸露的皮肤已布满水泡。当阀门开启指令发出的瞬间，高温蒸汽如决堤洪流灌入驱动腔。监控镜头霎时被白光吞没！
炽烈的锆水反应在密闭空间爆发：Zr + 2h?o → Zro? + 2h? + 653kJ\/mol
控制室温度曲线陡然飙升。就在警报即将拉响的刹那，王建军嘶吼：“关闭阀门！现在！”
驱动腔监控画面恢复时，所有锆合金碎片已化为白灰。更关键的是——热成像显示连接应急注入口的传热管被烧得通红！
“快！趁热打铁！”李锐将热熔枪捅进注入口轴套。赤红的管壁将四硼酸钠结晶加热至熔融态，液压千斤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当阀轮转动第一格时，乳白色的硼酸溶液终于涌入主冷却管。
主屏幕上，氢气浓度指针颤抖着回落到5.1%。堆芯温度曲线开始平稳下行。
十二小时后，王建军躺在医疗舱接受皮肤移植。β射线在他左臂蚀刻出永久的蓝斑，如同嵌入皮肉的辐射星图。窗外，塔洛斯3的辐射云正被方舟舰群的引力场推开，露出锈红色的荒漠。
赵工将修复的传动轮放在陈明遗体旁。齿轮中央嵌着那片带气孔的残片，像枚诡异的勋章。“2075年事故调查委员会的报告找到了。”老人声音沙哑，“材料员用普通45号钢冒充tS-7特种钢，省下的钱……给主任买了套红木家具。”
舰队起航的震动传来时，王建军凝视着舷窗外渐远的星球。反应堆废墟在夕照中投下长长的阴影，如同大地上竖起的巨型齿轮。他突然懂得，人类文明的每一次熔毁危机，都始于某个被轻视的0.3毫米焊渣，某个签在报告角落的妥协，某个为省成本偷换的材料标号——这些细微的锈蚀终将啮合成毁灭的巨轮。
“接通新地球监督委员会。”他按下通讯键，“建议在每座核设施入口铸造陈明的齿轮雕塑，基座刻上……”
医疗屏突然弹出辐射剂量分析图。王建军左臂的蓝斑在深紫外灯下显现出奇异纹路——那竟是塔洛斯3反应堆管道的锈蚀图谱，连那道致命的0.3毫米焊缝都清晰可辨。人体成了最后的罪证封存器。
方舟舰群驶入星海时，新地球的晨光正掠过大陆。千百座核电站前，两米高的青铜齿轮开始浇筑。在人类所有关乎存亡的工程里，从此多了一道必检工序：学徒工焊接后，老师傅必须用手指摸过每道焊缝——这是仪器检测永远无法替代的，对生命最原始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