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哈维的黎明从如此沉重。铅灰色的天穹低垂,仿佛被昨夜那场席卷黑山残骸的放射性尘暴压得喘不过气。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金属锈蚀的混合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砂砾摩擦喉咙的刺痛。邮差站在“幸运38”顶层的了望台,冰冷的合金栏杆硌着手心,目光穿透稀薄的晨雾,死死锁在东南方向那片翻滚着诡异绿褐烟云的地平线上——那里曾是新维加斯能源心脏,如今却成了沸腾的死亡熔炉。
距离那场撼动整个莫哈维根基的灾难,仅仅过去十二小时。
一切的源头,荒谬得令人齿冷。
战前遗留的“伊甸园”级地下净水综合设施,深埋于黑山基地侧翼的岩层深处,是豪斯先生庞大能源网络的关键节点,也是新加州共和国(NcR)与钢铁兄弟会暗中角力的筹码。设施的核心并非净水本身,而是其底层封存的一座庞大、半休眠的钚增殖反应堆,它为整个区域的泵站、净化矩阵以及豪斯庞大的地下服务器阵列提供近乎无限的能源。为了维护这个脆弱的平衡,三方势力共同派驻了一支“联合技术保障小组”——一个由NcR的官僚、兄弟会的见习技师以及豪斯精挑细算的机器人工程师组成的,效率低下、沟通不畅的畸形产物。
灾难的种子,就埋藏在这看似“专业”的协作之下。
NcR的负责人,鲍尔斯少校,一位靠着裙带关系爬上高位的后勤军官,对反应堆原理的理解仅限于“它很烫,能发电”。他唯一关心的,是季度报告上削减了多少维护预算,以及如何向沙荫镇邀功。钢铁兄弟会派来的年轻技师凯尔,技术精湛却狂热地信奉“知识即力量,力量需独占”,对“外人”NcR和“异端”豪斯充满警惕,拒绝分享关键监控节点的深度访问权限。豪斯的首席工程师,一台代号“普里姆”的巧手先生,逻辑缜密却受限于豪斯设定的“成本效益优先”核心指令,在资源调用和风险预警上显得异常吝啬。
导火索,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冷却剂回路例行检修。普里姆检测到主循环泵b组的轴承振动值出现0.1%的异常波动,按照标准流程,应立即启动备用泵,并对b组进行隔离检修。然而,鲍尔斯少校正面临季度审计,备用泵的启动意味着额外能耗记录,可能影响他的“节俭标兵”评定。他利用权限,强行否决了普里姆的检修请求,签署了“观察运行”的命令。
凯尔通过兄弟会私设的监控后门,确实捕捉到了更危险的信号:次级冷却剂管道一处老化的密封法兰,因异常的振动出现了肉眼难辨的应力裂纹,微量的高放射性重水正以蒸汽形式缓慢渗漏。他本应立刻上报,启动全设施警报。但强烈的门户之见和独占功劳的野心,让他选择了沉默。他相信凭借兄弟会的技术,可以在“外人”察觉前秘密修复。他关闭了该区域的自动报警传感器,只在自己的加密终端上留下一条孤零零的红色标记,便带着两个亲信学徒,携带简陋的工具,钻进了迷宫般、辐射剂量正在悄然攀升的维修通道。
普里姆的传感器被凯尔屏蔽,鲍尔斯的命令阻止了自动切换。冰冷的逻辑核心在成本与风险间反复权衡,最终,豪斯的指令优先级生效:在未触发预设的“重大故障阈值”前,维持运行是“最优解”。它只是默默记录着轴承振动值缓慢而坚定地攀升,以及那个被忽略的法兰区域,温度读数那根不祥的、向上倾斜的细线。
人祸的齿轮,在无知、傲慢与算计中,严丝合缝地咬合转动。
灾难的降临,没有惊天动地的预兆,只有一声沉闷如巨兽叹息的“噗嗤”——那是高温高压的重水蒸汽,终于撕裂了那个脆弱的法兰。滚烫的、饱含致命辐射的白色气柱瞬间喷涌而出,像一把烧红的剃刀,切割着狭窄的通道。凯尔和学徒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便被狂暴的蒸汽和致命的辐射瞬间吞噬。
这仅仅是序曲。
失控的蒸汽如同脱缰的野马,在错综复杂的管道网络中横冲直撞。它冲毁了脆弱的仪表线路,触发了连锁的短路和误报警。普里姆的核心处理器瞬间被海啸般的错误数据流淹没,冗余系统在混乱的指令中互相冲突。它试图启动紧急停机程序,但鲍尔斯之前设置的“观察运行”指令,如同一个顽固的锁扣,死死卡住了安全协议的咽喉。
致命的延迟,只有17秒。
但这17秒,足够毁灭。
失去了有效冷却的钚增殖堆芯,温度在失控中飙升。堆芯内用于控制中子通量的液态镉控制棒,在极端高温下开始软化、变形。当普里姆终于强行突破鲍尔斯的权限封锁,向控制棒驱动机构发出“全插紧急停堆”指令时,几根关键的控制棒,在高温和自身重力下,已经发生了致命的弯曲。它们没能完全插入堆芯核心,反而卡在了半途。
临界。无法抑制的链式反应在堆芯深处轰然爆发。
没有蘑菇云,没有撕裂大地的冲击波。但比那更恐怖。积蓄的、狂暴的能量无处宣泄,瞬间熔穿了反应堆最后一道脆弱的压力容器底封头。数千吨炽热、熔融的、混合着高浓度裂变产物的堆芯物质——那被称为“地狱之汤”的放射性熔融物——如同粘稠的岩浆,轰然灌入反应堆基座下方的混凝土生物屏蔽层。
高温、高压、剧烈的辐射分解……混凝土在瞬间被加热到数千度,其中的水分被急速分解为氢气和氧气。一场在地底深处酝酿的、规模空前的化学爆炸,无可避免。
当邮差和布恩带着义勇军的精锐小队,顶着越发浓烈的辐射尘和刺耳的盖格计数器蜂鸣赶到黑山外围时,看到的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被粗暴地撕开一角。
大地在呻吟、拱起、碎裂。巨大的、蛛网般的裂缝以爆炸中心为原点,疯狂地向四周蔓延,吞噬着摇摇欲坠的建筑残骸和锈迹斑斑的战争机器。炽热的、散发着刺眼绿光的放射性烟柱,混杂着混凝土粉尘和熔融金属的蒸汽,如同一条条扭曲的、痛苦的巨蟒,嘶吼着冲破地壳的束缚,直冲云霄。烟柱顶端,被高空强风吹散,化作一片巨大的、不断扩散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绿褐色“蚀骨之霾”,遮蔽了初升的太阳,将整个莫哈维东南部笼罩在病态的光影之下。
爆炸点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坑壁是流淌着暗红色熔岩、闪烁着诡异荧光的玻璃状物质。坑底深处,隐约可见扭曲变形的巨大金属结构,那是反应堆最后的残骸,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高热和辐射。巨坑边缘,融化的混凝土像沥青般流淌,裹挟着扭曲的钢筋、破碎的机器人残骸,以及……一些无法辨认、焦黑蜷缩的人形痕迹。空气中充斥着难以形容的恶臭——臭氧的刺鼻、熔融塑料的呛人、血肉瞬间碳化的焦糊,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金属腥甜——那是高剂量辐射电离空气的味道。
“老天……”布恩的声音透过防毒面具,带着沉闷的颤抖,他手中的狙击枪第一次垂了下来。即使是经历过无数生死的老兵,面对这种源于人类自身愚蠢和傲慢所造就的、规模远超核弹的“人造地狱”,也感到了灵魂深处的战栗。
邮差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手腕上哔哔小子3000的屏幕。代表辐射强度的红色指示条早已爆表,刺耳的警报声连成一片尖啸。屏幕上跳动着不断刷新的、令人绝望的数字——>5000 Rads\/sec。这已经不是危险区域,这是瞬间致死的炼狱核心。他猛地抬头,看向爆炸中心的方向,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冰冷的、足以冻结骨髓的愤怒和一种沉甸甸的绝望。他知道,这场灾难的余波,将比任何超级变种人的进攻或军团的血腥屠戮,更加深远地重塑整个莫哈维,甚至整个废土的命运。
“撤离点!立刻!”邮差的声音透过通讯器,沙哑却不容置疑,“通知所有外围哨所!‘蚀骨之霾’扩散方向!最高等级辐射警报!这不是袭击!这是……我们自己挖的坟墓!”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翻腾的死亡之云,转身的动作带着千钧之重。在迈步离开的瞬间,他的靴子踩在滚烫的地面上,踢开一块融化的混凝土碎片,下面露出半枚被高温扭曲变形、却依旧能辨认出图案的瓶盖——那是NcR军需配给品的标记。
瓶盖的边缘,深深地嵌在了一条刚刚撕裂开、散发着微弱荧光的巨大地缝边缘。那地缝幽暗深邃,仿佛一张咧开的、嘲笑着人类狂妄无知的巨口。而在那地缝深处,极遥远的下方,似乎有某种巨大、冰冷、非自然的金属结构,在翻腾的辐射尘埃和地底涌出的热气中,若隐若现。那是连豪斯先生的地图档案库中都未曾标记的、更深层的地底造物的一角。
邮差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冰冷的镜片后,瞳孔骤然收缩。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哔哔小子对准那缝隙深处,按下了全息记录仪的按钮。一点微弱的红光,淹没在漫天蔽日的绿霾之中。这场源于技术官僚渎职、门户私计和成本算计的滔天大祸之下,一个更加古老、更加危险的秘密,似乎正被这场人祸无意中撬开了封印的一角。
蚀骨之霾在身后翻涌,带着毁灭与新生的混沌气息,缓缓吞噬着莫哈维伤痕累累的天空。而新的、更加深重的阴影,已悄然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