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生捏紧胶带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铅胶手套的粗糙表面,几乎要刺穿内衬。愤怒和冰冷的绝望像两条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那行冰冷的铭文——“极限耐温:350°c,设计冗余系数:1.05”——和监控屏上最终定格的“368°c”,在他脑中疯狂地、无声地撞击,每一次撞击都迸发出毁灭的火星。
是计算!是妥协!是那该死的毫厘之差!
这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设计室里那些过于乐观的曲线图,采购会议上对“极限参数满足标准”的轻率点头,维护日志里对“短时超温耐受”的模糊备注……所有被忽略的细节,所有微小的让步,此刻都汇聚成焚城的烈焰,舔舐着他脚下的大地!
“呃啊——!”一声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低吼,混合着血腥味。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块因高温而失去黏性的密封胶带死死地、更用力地按压在小刘防护服肩部的裂口上!粗糙的铅胶手套摩擦着裂口的纤维边缘,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啦”声。他整个身体的力量都压了上去,肩膀和手臂的肌肉在厚重的防护服下贲张如铁,汗水瞬间浸透了内衬,黏腻冰冷。
不够!还是不够!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黏腻的冷却液,正顽强地、一点一点地透过他拼尽全力的按压,从胶带边缘的缝隙渗出!那湿痕在铅灰色的防护服上缓慢地晕开,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宣告着防护屏障的失效和死亡的临近。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
“滴…滴…滴…”
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富有规律的电子音,穿透了防护服厚重的隔音层和持续不断的辐射警报尖啸,如同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颗星,顽强地钻入了他被愤怒和绝望占据的耳中。
不是警报!
这声音……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冷酷的稳定感。
赵海生猛地抬头,动作之大几乎扯动了小刘虚弱的身体。头盔灯的光柱像一柄骤然出鞘的利剑,在弥漫的、呛人的烟尘中疯狂地扫视!他的心脏在铅灰色的囚笼里狂跳,血液冲撞着耳膜,几乎盖过了一切声音。来源!声音的来源!
“赵…赵工?”小刘微弱的声音带着困惑和一丝被惊扰的痛苦。
“别说话!”赵海生声音嘶哑而急促,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听觉上,追踪着那微弱的“滴…滴…”声。光柱在翻腾的尘埃和扭曲的金属残骸间急切地穿梭,掠过断裂的管道、塌陷的混凝土块、焦黑的线缆……
最终,光柱猛地定格在角落——几块巨大的、犬牙交错的混凝土碎块和扭曲钢筋构成的狭窄缝隙里。一个布满深刻刮痕、几乎被灰尘和油污完全覆盖的黑色金属匣子,被半掩埋着,只露出一个边角。匣子侧面,一个熟悉的、代表着“紧急备用”的黄色三角标志,在灯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
那是EcU-b!堆芯熔毁前一刻,被剧烈的蒸汽爆炸冲击波从控制台甩出来的备用应急控制单元!
光柱颤抖着聚焦在匣子正面。一块碎裂的液晶屏幕,在布满污垢的壳体上,竟然顽强地亮着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尘埃吞噬的绿色背光!屏幕上,一行字符在闪烁,在周围地狱般的景象中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如此惊心动魄,如同绝望深渊中垂下的一根蛛丝:
[蓄压槽联锁解除 - 手动超驰确认? (Y\/N)]
赵海生浑身剧震,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蓄压槽!高压注水系统的蓄压槽!
那些分布在反应堆压力容器周围、如同巨大高压气瓶的装置!里面充满了高浓度的硼酸水!这是当一回路系统压力因失水事故(LocA)急剧降低到阈值时,自动触发、阻止堆芯熔毁的最后一道物理屏障!爆破盘破裂,高压硼酸水在高压氮气驱动下,会以海啸般的速度和流量直接灌入堆芯!
但现在……主控室瘫痪,自动联锁信号肯定因堆芯熔毁造成的线路破坏中断了!这个被甩飞、受损严重的EcU-b单元,竟然还保持着部分核心功能!它检测到了蓄压槽联锁解除的条件(压力骤降),却在等待最终的执行指令——手动超驰确认!
希望,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赵海生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带来一阵近乎麻痹的战栗。
手动超驰!
这意味着他需要在这片沸腾的炼狱里,手动按下确认键!这个EcU-b单元显然受损严重,屏幕碎裂,键盘区被砸得凹陷变形,只有少数几个按键还勉强露在外面。其中一个,就在那闪烁的光标下方,一个布满蛛网状裂痕的、代表着“Y”(Yes)的绿色按键!
但紧随希望而来的,是更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阴霾。
强行注入! 在堆芯压力容器可能已经严重受损、内部温度高得恐怖的情况下,强行注入大量冰冷的硼酸水……会发生什么?
剧烈的热冲击?温度骤变导致脆化的压力容器像玻璃一样爆裂?
无法控制的蒸汽爆炸?高压蒸汽瞬间撕裂一切?
这是饮鸩止渴!是在两个毁灭选项中做出最绝望的选择!
可如果不喝下这杯毒酒……熔融的堆芯物质将无可阻挡地烧穿压力容器底部,与地下室的积水接触……那将是比蒸汽爆炸更恐怖的灾难——大规模的蒸汽爆炸叠加熔融物-水相互作用(FcI),释放的能量和放射性尘埃将如同地狱之门彻底洞开!
“滴…滴…滴…” EcU-b那规律的提示音,此刻听在赵海生耳中,如同命运之锤冷酷的倒计时,一下,一下,敲击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赵…赵工…”小刘虚弱的声音带着濒死的喘息和一丝察觉到他异常动作的困惑,“那…那东西…有用吗?”他挣扎着侧头,试图看清那点微弱的绿光。
赵海生没有回答。他布满汗水和污垢的脸,在头盔面罩后扭曲着,所有的痛苦、愤怒、绝望和那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希望,都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激烈地碰撞、燃烧。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碎裂屏幕上闪烁的光标,以及光标下那个布满裂痕的绿色按键,仿佛要将其烙印在灵魂深处。
整个废墟仿佛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只有远处熔融物燃烧的滋滋声,和辐射剂量仪那永不疲倦的、催命般的尖啸在回荡。
他戴着厚重铅胶手套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悬停在那代表着“是”、也代表着可能引爆更大灾难的绿色按键上方。
指尖,距离那冰冷的、布满裂纹的塑料表面,只有一毫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