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近在咫尺、曾被视为唯一生路的体育馆穹顶,此刻在东方天际那片翻腾南移的、灰黑色的死亡云气笼罩下,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器,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吸力。广播的警告和人群的哭喊在她脑中疯狂对撞。那张踩在泥泞里的报告残页上,那个被红笔潦草圈出的“风向切变系数”旁巨大的、刺眼的问号,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妈妈……冷……”囡囡在她怀里又瑟缩了一下,微弱的声音几乎被周围的喧嚣吞噬。那滚烫的小脸贴着林薇冰凉的脖颈,紫红色的蝴蝶斑痕在混乱的光影下,如同烙印,灼痛了她的眼睛。体育馆里有药!有医生!这个念头像最后的火星,在绝望的冰原上顽强闪烁,瞬间压倒了广播里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和人群歇斯底里的“别去”警告。囡囡的每一次微弱的呼吸,每一次痛苦的瑟缩,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戳进林薇的心脏。等不了了!她等不了了!这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烧尽了最后一丝犹豫。
“抱紧妈妈!”林薇嘶声喊道,声音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哭喊和推搡声中。她猛地弓起身,如同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将女儿更深地、更紧地勒进自己怀里,几乎要将那小小的、滚烫的身体揉进自己的骨血。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人潮涌动的反方向——体育馆那巨大的、被死亡阴云笼罩的入口——狠狠撞了过去!
挤压!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挤压!
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腐臭的垃圾袋和冰冷湿滑的墙壁摩擦着她的后背和手臂,留下黏腻的污迹。无数惊慌失措、充满绝望力量的身体成了她前进的障碍。推搡!咒骂!无意识的抓挠!一个壮硕的男人被她的冲撞激怒,粗暴地反手一推:“滚开!别挡路!”巨大的力量让林薇踉跄着狠狠撞在巷子冰冷的砖墙上,后背传来骨头错位般的剧痛,眼前一阵发黑。
“体育馆要完了!别过去送死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抓住她的胳膊,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不解,枯瘦的手指像铁钳。
林薇猛地甩开那只手,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兽类的、燃烧着疯狂执拗的光芒。她再次埋头,像一颗被绝望驱动的子弹,用肩膀、用后背、用身体每一寸能发力的地方,撞开一道又一道缝隙。汗水和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流进嘴里,咸涩而腥苦。刺鼻的臭氧消毒水气味、人群的汗臭、血腥味、垃圾的腐臭,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浊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楚,灼烧着她的喉咙和肺部。每一次抬脚都如同在粘稠的、深不见底的泥沼中跋涉,耗尽她仅存的力气。囡囡在她怀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痛苦呜咽,小小的身体滚烫得像块烙铁,那紫红色的斑痕仿佛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跳动。
“让开!求求你们让开!我的孩子快不行了!她病了!”她绝望地嘶喊,声音沙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瞬间就被更大的声浪无情吞噬。
距离入口,只剩下最后几十米!那巨大的拱门如同深渊巨兽张开的、布满獠牙的口器,散发着冰冷而致命的吸力。里面人声鼎沸,哭喊震天,无数绝望的身影正试图从里面涌出,与外面像她一样试图涌入的人流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在狭窄的入口处形成了一个更加混乱、更加危险、如同血肉磨盘般的漩涡!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尖锐得足以刺穿耳膜、撕裂灵魂的汽笛声,猛然从体育馆内部爆发出来!这不是普通的警报,而是最高级别的、象征着死亡降临的灾难汽笛!它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摧毁一切理智的频率持续尖啸着,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哭喊、碰撞、广播车的警告和人群的嘶吼!这声音本身,就是末日的丧钟,是地狱开启的号角!
门口那混乱的漩涡瞬间凝固了一瞬!所有试图涌入的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石膏般的惨白和极致的恐惧茫然!里面试图涌出的人则爆发出更加凄厉绝望的哭嚎,如同被投入沸水的羊群!
“最高警报!是最高警报啊!”
“完了!毒气!毒气进来了!”
“跑啊——!!快跑——!!”
“别挤了!踩死人了!啊——救命——!”
最后的几十米,瞬间变成了真正的地狱熔炉!恐慌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人性,门口的人群如同炸开的蚁穴,疯狂地互相推挤、践踏!有人被巨大的力量推倒,惨叫声刚起就被无数只脚踩踏下去;有人被死死挤在冰冷的门框上,骨骼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碎裂声。林薇感觉自己像一片被卷入深海漩涡中心的枯叶,身不由己地被狂暴的力量裹挟着、旋转着、撕扯着。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她的手臂、身体,几乎要将怀里的囡囡生生夺走!她只能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抱住女儿,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手臂的皮肉里,留下血痕。在绝望的、由血肉和尖叫组成的洪流中,她朝着那发出刺耳死亡尖啸的入口,一寸寸地、艰难地挪动。
拱门巨大的、冰冷的阴影,如同巨兽垂涎的獠牙,已经悬在了她的头顶,那持续尖啸的最高警报是地狱为她奏响的迎宾曲,更是催命的符咒。
最后的十米,是血肉铺就的修罗场!
林薇感觉自己身体的每一寸都在被撕裂。巨大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涌来,拉扯她的手臂、撕扯她的衣服,几乎要将她怀中的囡囡生生拽离!她只能凭借母亲最原始的本能,将全身的骨骼、肌肉都化作牢笼,死死箍住那小小的、滚烫的身体。指甲深陷进自己手臂的皮肉,尖锐的疼痛是唯一能让她保持清醒的锚点,温热的液体顺着胳膊流下,分不清是汗水、泪水还是血水。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刀片,喉咙和肺部火辣辣地灼烧,刺鼻的臭氧、消毒水、血腥、汗臭和垃圾腐败的混合气味,浓稠得如同实体,灌满她的鼻腔,直冲大脑,带来阵阵眩晕和强烈的呕吐欲。
“囡囡…抓紧妈妈…”她嘶哑地呢喃,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淹没在踩踏的闷响、骨骼碎裂的咯吱声、濒死的惨叫和那无休无止、撕裂一切的汽笛尖啸中。
她像一头负伤的、濒死的母兽,在沸腾的血肉漩涡中,用膝盖、用肘部、用一切能支撑的肢体,顶着身后汹涌的推力,顶着前方绝望肉墙的阻力,一寸寸、一寸寸地向前挪动。脚下触感诡异而恐怖:有时是冰冷坚硬的地面,有时是温软蠕动的躯体,有时是黏腻湿滑的、不知是污水还是血液的液体。每一次落脚都带着踩空的恐惧和踏碎骨肉的战栗。
视野被疯狂晃动的人体碎片、扭曲的面孔和飞溅的唾沫星子填满。一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突然在她眼前放大,嘴巴大张着,发出无声的尖叫,随即被一股更大的力量猛地拽开,消失在混乱的旋涡深处。一只无力的手擦过她的脚踝,冰冷而僵硬。
近了!
更近了!
那巨大的拱门入口,那象征着最后一线希望(或最终坟墓)的黑暗甬道,就在眼前!她甚至能感受到从里面涌出的、带着浓烈汗味和绝望气息的热风,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混杂在臭氧消毒水气味中的……诡异的甜腥味?那甜腥味极其细微,却让她头皮瞬间炸开!
就在这时,她怀里的囡囡,身体猛地一僵!
那持续不断的、细弱痛苦的呜咽声,戛然而止!
“囡囡?!”林薇的心脏骤然停跳,巨大的恐惧瞬间冻结了血液。她不顾一切地低头看去——
女儿滚烫的小脸,此刻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灰色!那双紧闭的眼睛下方,那紫红色的蝴蝶状斑痕,颜色骤然加深、扩散,边缘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墨汁滴入清水般晕染开来,甚至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近乎荧光的紫色!更可怕的是,囡囡的嘴唇微微张开,原本急促微弱的呼吸……停了!
没有起伏!
没有气流!
只有一片死寂的滚烫!
“不——!!”一声非人的、从灵魂最深处迸裂而出的惨嚎,撕裂了林薇的喉咙!这声音穿透了嘈杂的喧嚣,带着足以令鬼神战栗的绝望和疯狂!她猛地停下所有挣扎的动作,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却又在下一秒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她不再试图挤向入口,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在混乱的人潮中强行转过身,试图用自己的后背为女儿撑开一丝空间,低头疯狂地拍打、摇晃着囡囡小小的身体!
“囡囡!醒醒!看看妈妈!看看妈妈啊!!”她嘶吼着,声音泣血,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污垢,留下道道惨白的痕迹。她颤抖的手指徒劳地去探女儿的鼻息,去按压那滚烫瘦弱的胸口,“呼吸!囡囡!呼吸啊——!”
周围疯狂推挤践踏的人群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悲鸣短暂地震慑了一下,动作有了瞬间的凝滞。但下一秒,更猛烈的恐慌洪流再次涌来,将她狠狠撞得一个趔趄!她死死抱着女儿,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却正在飞速冷却的瓷器,在混乱中摇摇欲坠。
体育馆深处,那最高警报的汽笛声依旧疯狂尖啸,仿佛在为这绝望的母亲敲响最后的丧钟。淡黄色的、带着诡异荧光的烟雾,在刺耳的警报红光映照下,正如同活物般,无声无息地弥漫、扩散,悄然吞噬着拱门内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