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在矿泉村死寂的土地上,却驱不散那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的、深入骨髓的疲惫。钱升轩在硬板床上昏睡了一夜,眉头依旧紧锁,面如金纸,胸前的绷带洇出的暗红血迹刺目惊心。
林婉儿小心翼翼地给他喂了些温水,又检查了伤口,确认没有恶化,才稍稍松了口气。李昭昀靠在门边,抱着长剑,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窗外依旧空无一人的街道,脸上的阴霾比天色更沉。
张阙站在窗边,目光投向村西头那口枯井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寒潭。昨夜矿坑中那地狱般的景象和那枚刻着“钱”字的玄黑令牌,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脑海。
林婉儿走到他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担忧“阙大哥,下面…白天会是什么样子?那些村民…还在里面吗?”
张阙缓缓摇头,声音低沉:“按昨夜所见,村民应是夜晚被驱赶劳作,白日休憩。此刻下面,多半只有看守。”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床上昏睡的钱升轩,又看向李昭昀道:“我需再下去一趟。白日守卫松懈,或能探得更深,寻得更多线索,也许…能找到解救村民的契机。”
李昭昀立刻站直身体,眼中战意升腾,“阙哥,我和你一起,下面那些畜生,我忍了一夜了!”
张阙断然否决,语气不容置疑,“不行,白日行动,目标更大,风险倍增。我一人足矣,行动更为便捷。你与婉儿,必须留在此地。” 他的目光落在钱升轩身上,加重了语气。”
“钱升轩的安危,至关重要。若我推断有误,若钱家之人察觉端倪…他是我们手中唯一的线索,也是最大的变数。务必寸步不离!”
李昭昀还想争辩,但看到张阙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决断,又看了看床上重伤昏迷的钱升轩,只能不甘地咬牙点头:“…明白了,阙哥!你放心去,这里有我!一只苍蝇也别想靠近这屋!”
林婉儿也用力点头,小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袖中的毒针:“阙大哥,你千万小心!若有不妥,立刻退回!”
张阙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身形一动,老寒腿发动,如同融入晨光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掠出房间,消失在楼梯口。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日头渐渐升高,惨白的光线透过破窗纸,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客栈内外依旧死寂一片,连风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李昭昀如同雕塑般守在门内,耳朵捕捉着楼下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林婉儿守在钱升轩床边,时不时探探他的脉搏和额头温度,秀气的眉宇间满是焦虑,目光不时飘向门口,期盼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楼下毫无动静。张阙仿佛石沉大海。
林婉儿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站起身焦躁地踱步,“阙大哥怎么这么久,会不会遇到麻烦了?下面白天虽然人少,可万一…”
李昭昀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握着剑柄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地看向林婉儿:“婉儿,你守着他!我去接应阙哥!”
林婉儿立刻反对,急道,“不行,阙大哥说了要寸步不离!万一我们两个都走了,有人趁机…”
李昭昀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急切,“顾不了那么多了,阙哥下去这么久没动静,必定有变!他一个人再厉害也双拳难敌四手!你留在这里,锁好门!我快去快回!”
“昀昭哥!”林婉儿追到门口,只看到空荡荡的楼梯,心中瞬间被巨大的不安攫住。她咬了咬牙,迅速退回房间,将门闩死死插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胸口剧烈起伏。
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床上昏迷不醒的钱升轩,以及窗外死寂村庄带来的无边压力。
枯井下,矿穴世界。
白日的矿坑与夜晚相比,宛如两个截然不同的地狱。巨大的漏斗状空间里,那震耳欲聋的敲击声、刮擦声、痛苦的喘息呻吟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真空的死寂。
稀疏的火把早已熄灭,只有穹顶几处天然裂缝透下几束惨淡的天光,勉强照亮部分区域,更衬得大部分空间沉在浓墨般的阴影里。
空气中弥漫的恶臭并未消散,反而因为少了活人气息的搅动,变得更加凝滞和浓烈,混杂着浓重的岩石粉尘和一种铁锈般的血腥味,沉甸甸地压在口鼻之上。
张阙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的矿壁阴影,无声无息地向下潜行。他的感知提升到极致,捕捉着这片死寂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音符。
下方,矿坑底部和几处关键矿道节点上,那些简陋的了望台依旧矗立。台上稀疏地站着几个黑衣人影,与昨夜相比,数量锐减,且显得懒散许多。他们倚靠在粗糙的木栏上,有的抱着手臂假寐,有的百无聊赖地擦拭着手中的弯刀,警惕性明显降低。只有偶尔扫过空荡矿道的目光,还带着一丝习惯性的凶狠。
张阙的目标很明确——矿坑深处,昨夜“铁爷”处理濒死矿工的地方,以及那条闪烁着奇异暗金色泽、矿藏似乎最为丰富的矿脉。他需要更直接的证据,需要了解这矿场的运作核心,甚至…需要找到一个能开口说话的人。
借着嶙峋石柱和巨大矿石堆的掩护,他的身影在昏暗中完美地融入环境,如同无形的幽灵,避开了所有了望台上守卫那漫不经心的视线,迅速向矿坑最深处潜去。
越靠近那条暗金矿脉,空气中那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就越发浓重刺鼻。在矿脉边缘一个堆满废弃碎石和工具的阴暗角落,张阙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锐利的目光穿透昏暗,锁定在一堆微微隆起的、沾满黑黄色泥浆的破布上!那“破布”极其轻微地起伏了一下!
是人!
张阙身形一闪,已至近前。拨开覆盖的碎石和破布,露出下面一个极其瘦弱的少年身躯。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衣衫早已烂成布条,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新旧交叠的鞭痕、擦伤和淤青,瘦得皮包骨头,肋骨根根凸起。
他双眼紧闭,嘴唇干裂发紫,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只有胸口那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他的手腕脚踝处,有被粗糙绳索长期捆绑摩擦出的、深可见骨的溃烂伤口。
张阙眼神一凝,没有丝毫犹豫。他迅速从怀中贴身布囊里取出一个扁平的皮夹,展开,里面整齐排列着长短不一、细如牛毛的银针。他并指如风,快得只剩残影,十几根银针精准无比地刺入少年周身几处要穴——膻中、关元、百会、涌泉…针尾微微颤动,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
同时,他掌心抵住少年后心,一股精纯温和的内力如同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渡入对方枯竭的经脉之中。
这套针法极其霸道,名为“九死调气”,以激发伤者最后一点生机为代价强行吊命,非到绝境不可轻用。施针者需对内力和人体经络掌控妙到毫巅,稍有不慎便会加速伤者死亡。张阙神情专注,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银针的刺激和内力温养的双重作用下,少年惨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破旧风箱拉动般的、极其艰难的吸气声,眼皮剧烈颤抖了几下,终于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浑浊、空洞、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仿佛早已被这地狱吸干了所有灵魂的光彩。但在这濒死的麻木深处,似乎又因为身体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而燃起了一点点微弱的、求生的本能火苗。
“水…水…”少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张阙立刻从腰间取下水囊,小心地、极其缓慢地滴了几滴清水到他唇边。少年贪婪地、用尽全身力气吮吸着那一点点甘霖。
“别怕,你暂时安全了。告诉我,你是谁?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黑衣人是谁?”张阙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特的、能安抚人心的沉稳力量。
或许是那几滴水带来的生机,或许是张阙沉稳的声音给了少年一丝虚幻的安全感,又或许是回光返照。
少年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张阙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和一丝微弱的希冀。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
“我…我是…阿石…村长…我爹…是…石…村长…” 他每说一个字都异常艰难,胸口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断气。
张阙立刻又输入一股内力,稳住他心脉:“慢慢说,石村长?矿泉村的村长?”
少年——阿石,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混着脸上的泥污:“是…爹…为了护着大家…累死了…被…被丢进了…寒潭…喂了…怪物…”
张阙连忙稳住他:“冷静!告诉我,这些人,这些黑衣监工,他们是谁?从哪里来?”
阿石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恐惧和刻骨的恨意,他用尽力气,声音带着泣血的控诉:“他们…是魔鬼…一年前…来的…说…说山里有宝贝…帮他们找…找到了…给钱…”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的喘息,张阙凝神细听,拼凑着那令人发指的过程:
一年前,一伙自称“商队护卫”的外乡人来到矿泉村,为首者正是那个戴铁面具的“铁爷”。他们出手阔绰,态度和善,赢得了淳朴村民的信任和帮助。在一次协助搜寻失散驮马的过程中,村民意外发现了山体中蕴含的丰富金矿脉。
贪婪的种子瞬间发芽。“铁爷”及其手下立刻变了脸。他们以重金为诱饵,又以全村人性命相威胁,逼迫村民夜晚秘密为其开采金矿。初期,虽劳作辛苦,但报酬尚可,村民迫于淫威,敢怒不敢言。
阿石的呼吸陡然急促,眼中恐惧更甚,“后来, 他们说…上面催得紧…要…要加快…给的钱…越来越少…活…却越来越重…鞭子…像雨点…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我爹…我爹想偷偷…带几个人…逃出去…报官…”
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出带着血丝的唾沫:“被…被发现了…铁爷…当着所有人的面…活活…打死了带头…的王叔…把我爹…吊起来…打了三天…最后…只剩一口气…丢进了…寒潭…”
张阙强行稳住他的心神:“那个‘铁爷’,他是什么人?为谁做事?!”
阿石眼神涣散,似乎在努力回忆,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有一次…我…我躲在矿石后面…听到…听到铁爷…和…和一个…穿着更…更好的人…说话…那人…好像…是上面…派来…查看进度的…”
他喘息了好一阵,才凝聚起最后一点力气,吐出几个模糊却如同惊雷的字眼:“…铁爷…叫他…‘钱…钱管事’…还说…‘本家…对这批金子…很满意’…”
钱管事!本家!金子很满意!
这几个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张阙心头!昨夜那枚刻着“钱”字的令牌,此刻与这少年濒死的证词彻底重合!这吃人的金矿,这滔天的血债,幕后黑手直指中域钱家!再无半分侥幸!
就在这时!
“阙哥?阙哥你在哪?!” 李昭昀刻意压低的、带着焦灼的呼喊声,隐隐从上方矿道传来!
张阙心中一凛!昭昀怎么下来了?他立刻意识到客栈那边可能出事了!
“撑住!”张阙迅速将几枚银针再次刺入阿石几处要穴,暂时稳住他最后一丝生机,然后将他小心地挪到一堆巨大矿石后的阴影深处,用破布和碎石稍作掩盖。做完这一切,他身形如电,朝着李昭昀声音传来的方向疾掠而去。
很快,在一条向上的主矿道拐角处,张阙与正焦急搜寻的李昭昀、以及紧随其后满脸担忧的林婉儿碰了个正着!
李昭昀看到张阙安然无恙,先是一喜,随即脸色变得更加难看,“阙大哥,不好了!钱升轩他…他不见了!”
“什么?!”张阙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我们…我们实在担心你下去太久出事…”林婉儿急得语无伦次,俏脸煞白,“昀昭哥就下来找你,让我守着…可…可我…我就去门口看了一眼…就一眼的功夫…回身…他…他就不见了!”
“房间门闩是从里面插好的!窗户…窗户虽然破,但那么高,他重伤根本爬不出去!人…人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门闩从哪插好?重伤之人凭空消失?
张阙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抬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层,射向矿坑上方那个隐蔽的入口,又仿佛看到了客栈二楼那间空荡荡的、充满诡谲的房间。
“走!立刻回去!”张阙的声音如同万年寒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不再看这地狱般的矿穴一眼,身形化作一道残影,当先向上冲去。李昭昀和林婉儿不敢有丝毫耽搁,紧随其后。
三人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枯井入口,将青石板复原,顾不上沾染的泥土,发足狂奔回客栈。
客栈二楼,那间他们离开时还躺着钱升轩的房间。
门依旧紧闭。林婉儿颤抖着手推开门——屋内景象与他们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油灯依旧亮着,光线昏黄。硬板床上,被褥凌乱,还残留着钱升轩躺卧的凹陷和人形的痕迹,以及…那摊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迹!触目惊心!
然而,人,却已杳无踪迹。
窗户紧闭着,破洞依旧,但正如林婉儿所说,以钱升轩重伤之躯,绝无可能自行从这么高的窗户离开。门闩…也确实是完好地从内部插着的!
“这…这怎么可能?!”林婉儿看着空荡荡的床铺,又看了看完好无损的门闩,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我…我就出去了那么一小会儿…门是从里面插上的…他…他一个重伤的人…能去哪?难道…难道有鬼不成?!”
李昭昀脸色铁青,快步走到床边,手指沾了点未干的血迹捻了捻,又仔细检查了床铺周围和地面,眼神锐利如刀:“没有挣扎拖拽的痕迹!血迹只在床上!门窗完好…除非…” 他猛地抬头看向屋顶和四周墙壁,“有暗道?!”
张阙没有说话。他站在房间中央,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斑驳的土墙、布满灰尘的地面、破旧的家具、紧闭的门窗…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那摊刺目的血迹上,久久不动。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三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死寂村庄传来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暗道未必有。”张阙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打破了这令人心慌的死寂。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客栈的屋顶,望向矿坑的方向,又似乎投向了更遥远、更不可测的黑暗深处。
“或许…是有人,比我们更‘急’地…带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