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是一种能够侵蚀意志的最可怕的、无色无味的毒药。
当它悄无声息地注入你的灵魂,时间便会变得如同凝固的、浑浊的琥珀,无限地拉长每一个痛苦的瞬间;感知会变得麻木而迟钝,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看待这个世界;而思维,则会彻底放弃抵抗,心甘情愿地、一点一点地沉入一片冰冷、灰白的、名为“放弃”的无底泥沼之中。
此刻的莫黎,就正品尝着这种极致的绝望。
她的整个世界,都已经被那只从天而降的、在她的瞳孔中放大了无数倍的狰狞利爪所彻底填满。那利爪上如同匕首般锋锐的指甲,那覆盖其上的、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幽冷光泽的冰蓝色鳞片,甚至那从鳞甲缝隙间丝丝缕缕渗出、让她连灵魂都感到刺痛的森然寒气,都在她那即将彻底停摆的思维中,留下了最后一个无比清晰的、带着死亡印记的烙印。
她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死亡。
她已经放弃了挣扎,放弃了呼喊,甚至放弃了思考。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即将被命运之锤砸碎的、悲哀而美丽的雕像。
然而,人类的记忆,是一种奇妙到近乎于神迹的、无法用任何科学来解释的东西。它像一个浩瀚无垠的宇宙,收藏着你一生中所有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有时候,最深刻的、足以摧毁一切的绝望,反而能成为撬开这座记忆宇宙最深处、那扇被无数岁月尘埃所封印的、禁忌之门的唯一钥匙。
就在她整个人的意识即将彻底消散,被那片灰白的虚无所吞噬的前一刻。
那道突如其来的、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第一道创世闪电般的记忆碎片,瞬间以一种不讲任何道理的、蛮横的姿态,照亮了她脑海中所有的黑暗与混沌!
那个画面,是如此的鲜活,如此的清晰,仿佛跨越了漫长的时光洪流,就发生在昨天。
那是一个阳光和煦到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温暖的、金色的阳光,透过苏韵阿姨家那扇总是擦得一尘不染的明净窗户,懒洋洋地洒在地板上,在空气中渲染出无数颗缓缓飞舞的、闪闪发光的金色尘埃。
那时的她,和那个比现在要瘦小一些、脸上总是带着一股倔强劲儿的叶络,正并排坐在窗台下那块柔软舒适的、带着淡淡阳光味道的羊毛地毯上。
苏韵阿姨,那个总是带着最温柔笑容、眼神中仿佛永远藏着一片璀璨星空的女人,正微笑着从一个放在茶几上的、画着精致铃兰花图案的小铁盒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用米黄色的、质地看起来十分奇特的半透明蜡纸,仔细包裹着的小小颗粒。在阳光的照耀下,它折射出柔和的光晕,看起来就像一颗普普通通的、在街角杂货店里随处可见的水果糖。
苏韵阿姨用她那双白皙而修长的、仿佛艺术家般的手,将那颗“糖果”轻轻地递到了叶络的面前,用她那如同春风般和煦的声音,笑着对他说:“小络,这是妈妈给你做的护身符。以后要是遇到了你觉得最害怕、最危险、实在没有一点办法的时候,就把它吃掉。记住,它一定会保护你的。”
当时的叶络,正因为跟邻居家的几个大孩子打了一架,虽然赢了,但脸上也挂了彩,嘴角青了一块,情绪相当的低落。他嘟着嘴,用一种“我已经长大了”的固执眼神看着自己的妈妈,觉得她是在拿这种哄三岁小孩的东西来安慰他,心里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拗不过妈妈那温柔的眼神,伸手接了过去。
而当时的莫黎,也只是把它当成了一个充满了浓浓母爱的、一个善意而温暖的玩笑。她甚至还笑着打趣叶络,说:“羞羞脸,这么大了还要吃糖。”
可现在,当死亡的阴影已经冰冷地笼罩在她的头顶,当那致命的利爪即将撕裂她的血肉时,她却无比清晰地、以前所未有的深刻,回想起了苏韵阿姨当时的眼神。
那眼神中,除了对儿子那份满溢出来的、无可替代的慈爱与温柔之外,还深深地、深深地隐藏着一种她当时完全无法理解、甚至无法察觉的、无比复杂的情绪。
那是一种混杂了对未来的、深沉到极致的忧虑,一种仿佛将一切都赌上去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信念,以及……一种仿佛已经预见到了今天这一幕的、令人心悸的、洞穿了时光的深邃。
那不是一个普通的玩笑!
那不是一颗普通的糖果!
那是一个母亲,一个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知道自己的儿子未来将要面对何等恐怖与危险的母亲,留给他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守护!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创世的惊雷,在莫黎那片死寂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那颗“糖果”!
她记得清清楚楚!当时那个别扭的小叶络,并没有把它当回事,甚至连蜡纸都没有拆开。在得到之后,他就随手扔进了他刚刚融合不久的、也是他最常用的那个遗蜕——“长日将尽”的储物空间里。
因为那个被他命名为“静滞书房”的空间,对他而言就像是自己身体延伸出的一个最方便的口袋,里面存放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他觉得以后或许能用得上的杂物。
这么多年过去,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死搏杀与亡命天涯,恐怕连叶络自己,都已经彻底忘记了在那个空间的某个角落里,还静静地躺着这样一颗几乎被遗忘的、“童年零食”。
但是,莫黎记得!
因为叶络对她,是真正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她知道“长日将尽”的存在,知道那个储物空间的秘密。甚至在某些时候,当两人一起执行某些需要精密配合的任务时,叶络为了方便,会给予她临时存取一些非核心物品的临时“权限”。
她知道那个“静滞书房”的大致构造,也知道在那个空间的深处,有一个被叶络戏称为“杂物间”的、堆放着各种零碎物品的角落。
一瞬间,那已经熄灭的、对生命的求生欲望,那已经被彻底击碎的、想要拯救叶络的坚定信念,如同凤凰涅盘,从绝望的灰烬中猛然复燃!以前所未有、甚至超越了她生命极限的强度,在莫黎的胸中熊熊燃烧起来!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已经失去所有神采、黯淡如死灰的眼眸,在这一刹那,爆发出足以刺穿黑暗的、惊人无比的光亮!
那只致命的利爪,已经裹挟着撕裂空气的、死亡的厉啸,近在咫尺!那锋利的指甲,距离她的头皮,已经不足半米!
没有时间了!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了!
莫黎在这一刻,爆发出了连她自己都未曾想到的、超越了极限的勇气和潜力。她将自己体内最后一丝、也是最精纯的一丝精神力,毫无保留地、疯狂地、如同飞蛾扑火般,全部注入到了胸口那枚早已不堪重负、濒临破碎的“暗影裂隙”遗蜕之中!
“嗡——!”
暗紫色的水晶遗蜕,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尖锐的悲鸣。在莫黎的感知中,那道贯穿了整个遗蜕核心的、狰狞的裂痕,似乎又扩大了一丝。一股锥心刺骨的剧痛,瞬间从她的灵魂深处传来,让她差点当场昏厥。
但也在同时,一股虽然微弱、却又无比精准、无比凝练的空间之力,被她强行调动了起来!
她没有用这股力量去构建空间壁垒进行防御,因为她知道那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毫无意义。
她也没有用这股力量去进行空间跳跃来逃跑,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来不及、也跑不掉。
她的目标,是近在咫尺的、那个已经彻底化身为恶魔的、叶络的身体!
更准确地说,是与他灵魂深度绑定的,那个她无比熟悉的储物空间——“长日将尽”!
她的精神力,像一根无形的、纤细到极致的、由她所有意志凝聚而成的探针,凭借着叶络曾经给予她的那份独一无二的“信任”和那份未曾收回的“权限”,以及她对那个空间内部构造的清晰记忆,以一种超越了光速的、不可思议的速度,瞬间穿透了那层看似坚不可摧的空间壁垒,精准无比地探入到了那个被遗忘了许久的、堆满了杂物的角落!
她“看”到了!
在一个堆放着几排备用弹夹、几包早已过期的压缩饼干和一些拆卸下来的、破旧的机械零件的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颗用米黄色的、古旧的蜡纸包裹着的小小东西。
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已经躺了无数个世纪。
它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如果不仔细分辨,几乎无法被察觉的、柔和而温暖的、如同母亲怀抱般的淡淡光芒。
找到了!
莫黎的心中,发出了无声的、狂喜的呐喊。
苏韵阿姨留下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