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将船帆染成金红色时,珊瑚礁的斑斓已退成海平面上的一抹淡影。宝儿用丝绸擦拭着观星镜的镜片,镜中倒映着靛蓝色的海面,零星漂浮的马尾藻如同散落的绿绸带,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甲板上,年轻船员正将珊瑚钙质与桐油按比例混合,木勺搅动时发出 “咕嘟” 声,混合物渐渐变得黏稠,在陶碗边缘拉出细长的丝 —— 这新研制的涂料,比昨日在珊瑚礁区用的更坚韧,指甲划过时只留下浅浅的白痕。
“夫人,船好像在往后退!” 哈桑的喊声打破宁静,他正用麻绳测量船与远处浮标的距离,绳结在晨光中一次次被拉回,“明明挂着满帆,怎么会倒退?” 船员们纷纷趴在船舷边查看,船桨明明在奋力划水,船尾的浪花却朝着反方向涌动,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水下拖拽,将船只往珊瑚礁的方向拉扯。
老舵手突然想起什么,他踉跄着奔向罗盘,铜针正稳定地指向 “丙” 位,可船身的实际走向却偏了 “壬” 位整整三度。“是离岸流!” 他的声音带着后怕,布满老茧的手拍着大腿,“这种洋流表面看不显,底下的力道能把水牛卷走,去年就有艘渔船被它拖进暗礁区……” 他的话未落,了望手已在桅杆上敲响铜锣,声音急促如鼓点:“右前方有大片海藻!”
众人望去,只见东南方的海面被绿色覆盖,密集的马尾藻铺成连绵的 “草原”,叶片间缠绕着细碎的贝壳与浮木,偶尔有银色的鱼群跃出,在阳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又迅速潜入藻丛不见踪影。这些海藻的叶片边缘泛着锯齿状,茎秆粗壮如手指,相互纠缠形成巨大的漂浮物,远远望去,竟像是一片被海水浸泡的沼泽地。
“不能进去!” 曾去过印度洋的水手脸色发白,他的手指着藻丛深处,“这种草会缠住船桨,去年有艘阿拉伯商船陷在里面,等救援队赶到时,船板都被腐蚀出洞了。” 他说得没错,靠近藻丛的船桨已开始被缠绕,绿色的茎秆顺着木桨纹路攀爬,如同无数细小的蛇,稍一用力拉扯,竟发出类似撕布的声响,叶片断裂处渗出黄绿色的汁液,落在甲板上留下难以擦拭的污渍。
正午的阳光愈发灼热,甲板上的铜制炊具烫得能煎鸡蛋。藻丛突然开始移动,原本分散的 “草岛” 竟朝着船队聚拢,速度快得惊人,仿佛被某种力量操控。宝儿让人将空陶罐系在长绳上抛入水中,罐子在水面打了几个旋,突然朝着藻丛的方向倾斜,绳结迅速下沉 —— 这证明水下的离岸流正以更快的速度流动,将漂浮的海藻推向一处,形成天然的陷阱。
更令人心惊的是,藻丛中浮现出散落的船骸。半截桅杆斜插在海藻里,帆布早已腐烂成碎片,却仍保持着鼓起的形状,像是被无形的风填充着;锈蚀的锚链缠绕在藻茎上,链环间卡着鱼骨,白色的脊骨在绿藻中格外显眼,恰似人类的肋骨;最可怕的是一只卡在藻丛中的靴子,皮革已被海水泡成灰黑色,鞋口露出的趾骨上,还挂着几缕海藻,在海风中轻轻晃动。
“这些残骸不是被洋流冲来的。” 宝儿仔细观察着船骸的分布,它们的朝向惊人地一致,都是船头对着藻丛深处,“是船只被离岸流拖入后,桨叶被缠住无法动弹,最终随藻丛漂浮。” 她让人取出测深锤,铅锤沉入藻丛后,绳上的刻度显示水深仅有五丈,比海图标注的浅了足足三丈 —— 显然,这些年沉积的藻骸与泥沙,已让这片海域的深度大幅缩减。
午后的海风突然变得湿热,带着一股腐烂的气息。藻丛中开始冒出细密的气泡,破裂时散发出类似臭鸡蛋的味道,那是海藻腐烂产生的硫化氢气体,闻之令人头晕目眩。几名船员已有不适,脸色发白地靠在船舷边呕吐,吐出的酸水落在甲板上,与海藻汁液混合成浑浊的泡沫。
“用石灰粉!” 宝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指着舱底堆放的石灰桶,“这种气体遇碱会中和。” 船员们迅速行动,将白色的石灰粉撒向船周围的海面,粉末落入水中,瞬间激起白色的涟漪,气泡的产生明显减少,空气中的异味也淡了许多。哈桑趁机用长篙试探藻丛的密度,竹篙插入三尺后便无法再进,杆身带出的藻茎上,还挂着几只吸附的藤壶,硬壳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离岸流的力量在黄昏时达到顶峰。船身开始剧烈摇晃,像是要被撕裂,固定桅杆的绳索发出 “咯吱” 的呻吟,随时可能绷断。藻丛已将船队半包围,最外围的小船被藻茎缠住船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拖向深处,船员们的呼救声被风声与浪涛声吞没,听得人心头发紧。
宝儿盯着藻丛边缘的浪花,突然发现有几处的水流方向与别处不同,浪花破碎的形状更为分散 —— 那是离岸流与表层洋流交汇形成的 “逃生通道”。她立刻让人在船头升起红色灯笼,这是约定的求救信号,同时指挥:“所有船只用斧头砍断缠绕的藻茎,按灯笼指引的方向突围!”
船员们挥舞着斧头,刀刃与藻茎碰撞发出 “咔嚓” 声,绿色的汁液飞溅如血,在甲板上汇成小溪。最惊险的时刻,旗舰的主帆被一股强流掀起,帆绳瞬间绷断,巨大的帆布如翅膀般张开,差点将两名拉绳的船员卷入海中。哈桑眼疾手快,甩出腰间的弯刀斩断多余的绳索,帆布才缓缓落下,在甲板上堆成巨大的绿丘 —— 上面沾满了被刮下的海藻,散发着浓烈的腥气。
夜幕降临时,突围终于成功。最后一艘小船冲出藻丛的瞬间,身后的 “草岛” 已完全合拢,那些被砍断的藻茎在水中扭动,如同无数条愤怒的蛇,在月光下泛着幽绿的光。回望这片被海藻覆盖的海域,隐约可见被困船只的残骸轮廓,在浪涛中起伏,仿佛无数幽灵在水中挣扎,却终究只是自然力量的寻常展现。
老舵手在航海图上用朱砂画出离岸流的范围,边缘标注着马尾藻的分布密度:“这种洋流每天会随潮汐变化方向,黎明时最弱,黄昏时最强,以后得避开这个时辰经过类似海域。” 他的手指点在图上的 “丁未” 位,那里的水深数据已用墨笔涂改,“这些海藻每年能长两尺,十年就是两丈,海图得年年更新才行。”
宝儿让人收集了几株马尾藻样本,用麻绳捆扎倒挂在桅杆上晾晒。干燥后的藻茎呈黄褐色,韧性不减,她突然想起泉州船坞里用来填塞船缝的麻絮:“把这些晒干的藻茎捶软,混着桐油石灰,说不定比麻絮好用。” 船员们立刻动手试验,捶打的木槌撞击石板发出 “砰砰” 声,在寂静的夜海中格外清晰。
黎明时分,离岸流渐渐平息,海面恢复了平静。朝阳升起时,马尾藻已退到数里外,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绿光,不再显得狰狞可怖。船员们修补着被藻茎刮伤的船板,新研制的珊瑚涂料果然耐用,只留下浅浅的划痕,用布擦拭后便恢复光洁。年轻船员将晒干的马尾藻与涂料混合,制成的填充物在水中浸泡一日后,仍保持着良好的密封性,引得众人纷纷称赞。
“洋流就像大海的血脉。” 宝儿望着重新展开的海图,上面用不同颜色标注了离岸流的走向与强度,“而这些海藻,不过是血脉里的杂质,虽会造成阻碍,却也能让我们更了解这片海洋的脾气。” 她让人将离岸流的变化规律、马尾藻的分布范围和突围的时机,一一记录在册,那些带着海水痕迹的字迹,是航海者们用经验与勇气写下的指南。
船帆再次鼓满风,带着新的发现与收获,朝着下一片海域驶去。甲板上,晾晒的马尾藻散发着淡淡的海腥味,与珊瑚涂料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形成独特的气息。宝儿知道,这些在航行中积累的知识,就像船底的龙骨,虽不显眼,却支撑着船队穿越重重险阻,在变幻莫测的海洋上,开辟出属于自己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