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绍兴年间,虽然南宋朝廷偏安临安,西湖景色却依旧“水光潋滟晴方好”。这日清明时节,细雨如丝,笼罩着断桥残雪,湖面上画舫穿梭,游人撑着油纸伞踏青,这如烟似雾的美景中,就要上演着一段跨越人妖界限的千古传奇。
故事要从峨眉山下说起。青城山有两条小蛇修炼成精,一条通体雪白,一条碧绿如染。白蛇名唤白素贞,青蛇名唤小青,姐妹俩在峨眉山洞府潜心修行,餐风饮露,吸纳日月精华。白素贞修行日久,已能化为人形,生得是“眉如远黛青山秀,眼似秋波横水柔”,更兼心地善良,常言“妖亦有善恶,修心在人间”。小青则性子泼辣,常道:“姐姐何必苦守清规,凭我姐妹法力,何不去人间逍遥快活?”
这年春日,白素贞掐指一算,知自己尘缘未断,需往人间了却一段因果。她想起五百年前曾被一个牧童所救,当时自己还是条小白蛇,误闯捕蛇人的陷阱,幸得那牧童放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便是她下凡的由头。小青拗不过姐姐,便化作侍女,姐妹俩腾云驾雾,直往临安而来。
临安城中,有个年轻大夫姓许名仙,表字汉文。这许仙本是书香门第出身,无奈父母早亡,只得在姐姐许娇容家寄居,于钱塘门外开了家“保和堂”药铺。他生得眉目清秀,性情温厚,只是为人有些迂腐老实,街坊邻里都称他“许呆子”。那日清明,许仙撑着油纸伞去灵隐寺上香,途经断桥,恰遇白素贞与小青在雨中徘徊。
白素贞见了许仙,心中一动:“这少年眉眼间,竟与五百年前的牧童有几分相似。”她按下云头,故意在桥边驻足,做出楚楚可怜之态。许仙本就心软,见两位女子在雨中无伞,便上前搭话:“二位姑娘可是迷了路?若不嫌弃,可共用在下这把伞。”
白素贞盈盈一拜:“多谢公子。小女子白素贞,这是婢女小青,因家在外地,一时迷失方向。”她说话声音轻柔,如黄莺出谷,听得许仙脸颊微红。三人共撑一伞,沿湖而行,白素贞有意无意地与许仙谈论医理药理,竟对本草典籍如数家珍,让许仙大为惊讶:“姑娘竟也懂医?”
“略知一二,”白素贞笑道,“曾随家祖读过几本医书,不敢在公子面前班门弄斧。”她见许仙药铺的招牌,便顺势道:“奴家想开个医馆,不知公子药铺可有空余铺面?若能租下一间,也正好让病人去公子药铺抓药。”
许仙本就对这位才貌双全的女子心生好感,闻言连忙道:“姑娘若不嫌弃,保和堂后堂正好有几间空房,姑娘可免费居住,所需药材,在下也当尽力相助。”
大家或许会说:“这许仙也太实诚了,怎可随便让陌生女子住进药铺?”殊不知,这正是前缘注定。她本就为报恩而来,又见许仙忠厚老实,便想借此机会接近。而许仙呢,一来是怜香惜玉,二来也确实被白素贞的才貌打动,这便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白素贞与小青住进保和堂后,果然帮了许仙大忙。白素贞医术高明,凡来看病的百姓,经她诊断开方,药到病除,保和堂的生意顿时红火起来。她还时常免费为贫苦人家施药,百姓们都称她“白娘子”,赞她“赛过华佗,堪比扁鹊”。许仙看着白娘子忙前忙后,心中越发爱慕,小青便在一旁撮合:“许公子,我家小姐孤身一人,公子若不嫌弃,何不成全了这门亲事?”
许仙早有此意,只是碍于男女大防,不敢开口。听小青这么一说,立刻红着脸去求姐姐许娇容。许娇容见白娘子温柔贤淑,又能帮衬弟弟生意,自然同意。于是择了吉日,许仙与白素贞在保和堂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婚后二人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许仙行医,白素贞抓药,小青打理家务,小日子过得比蜜还甜。
这日端午,临安城中家家户户饮雄黄酒、挂艾草。许仙不知白素贞是蛇妖,非要让她饮一杯雄黄酒祛邪。白素贞推辞不过,勉强喝了一口,顿觉腹中燥热,法力难控,只得借口更衣,躲进内室。许仙放心不下,推门一看,只见床上盘着一条数丈长的大白蛇,鳞光闪闪,吐着信子!
“啊——!”许仙吓得魂飞魄散,当场倒地气绝身亡。白素贞见状,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化为人形,抱着许仙哭喊:“官人!官人!”小青闻声赶来,道:“姐姐莫慌,许公子是被姐姐真身吓死了,唯有昆仑山的灵芝仙草能救他性命。”
白素贞咬牙道:“为了官人,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把仙草取来!”她不顾修行损耗,腾云直上昆仑山。那昆仑山乃是仙家圣地,守护仙草的是南极仙翁的仙鹿童子。白素贞好言相求,仙鹿童子却道:“仙草乃稀世珍品,岂容妖孽盗取?”说罢挥剑便砍。
白素贞无奈,只得拔剑相迎。她虽法力高强,却因救夫心切,又刚饮过雄黄酒,渐渐力不从心。眼看就要被仙鹿童子擒住,恰在此时,南极仙翁从云游归来,见是为救夫而盗仙草的白蛇,念其情深,便动了恻隐之心:“罢了罢了,看你一片痴心,这仙草便送你了。只是人妖殊途,你好自为之。”
白素贞谢过仙翁,捧着灵芝仙草飞回临安,将仙草熬成药汁灌进许仙口中。没过多久,许仙悠悠醒转,见白素贞在旁垂泪,疑惑道:“娘子,我方才好像看见一条大白蛇……”
白素贞忙编谎道:“官人定是梦魇了,哪里有什么白蛇?你端午饮酒过多,中暑晕倒,是我去山上采了灵芝草才救回你性命。”许仙信以为真,只道是自己眼花,从此对白素贞更是感激疼爱。
然而好景不长。这年中秋,金山寺的法海禅师云游到临安,路过保和堂时,忽然停住脚步,眉头紧锁。他见药铺上空有妖气缭绕,却又夹杂着一股善念,便进店查看。恰逢许仙在柜台抓药,法海定睛一看,见他印堂发黑,被妖气缠身,便开口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你家中可有异事?”
许仙一愣:“大师何出此言?”
法海道:“贫僧看你被妖邪缠身,恐有性命之忧。你家中那位娘子,可是来路不明?”
许仙素来敬重僧人,听法海这么说,也想起端午之事,便支吾道:“娘子乃良善之人,岂会是妖?”
法海冷笑一声:“施主被迷了心窍!那白蛇精修炼五百年,法力深厚,她若真心待你,为何不敢让你见其真身?”说罢,他取出一个紫金钵盂,道:“你且随贫僧去金山寺上香,我自有办法让你看清真相。”
许仙本就有些疑虑,被法海这么一激,便跟着去了金山寺。法海将他留在寺中,每日以佛法点化,劝他“放下执念,远离妖邪”。白素贞见许仙去金山寺多日未归,心知不好,便带着小青去金山寺寻人。
到了金山寺山门前,白素贞合十道:“烦请小师父通报,就说临安白素贞求见法海禅师,寻夫许仙。”
小沙弥入内通报,法海却端坐禅房不动,只让小沙弥传话:“许仙已悟破红尘,留在寺中修行,施主请回吧。”
白素贞闻言,急得流下泪来:“禅师何出此言?我与官人夫妻情深,他岂会无故出家?还望禅师慈悲,放他回家。”
法海这才缓步走出,手持佛珠道:“白素贞,你本是山中蛇妖,焉能与凡人婚配?趁早离开许仙,回山继续修行,免得造下罪孽。”
小青在一旁按捺不住,喝道:“老和尚休要多管闲事!我家姐姐与许公子情投意合,关你何事?快放他出来!”
法海怒道:“妖孽竟敢在佛门净地撒野!看我不收了你!”说罢,举起紫金钵盂便要罩向白素贞。白素贞见法海不讲道理,心中悲愤交加,暗道:“我敬你是得道高僧,你却要拆散我夫妻,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她拔下头上金钗往空中一抛,顿时狂风大作,乌云密布。小青也祭起青竹宝剑,助姐姐一臂之力。白素贞念动咒语,只见西湖之水如巨龙般腾空而起,直往金山寺涌去。这便是民间传说的“水漫金山”。
法海见状,不慌不忙地脱下袈裟往空中一扔,那袈裟顿时化作一道金色屏障,将洪水挡在寺外。但白素贞法力强盛,洪水越涨越高,眼看就要漫过屏障。法海急中生智,敲响了寺中铜钟,钟声悠扬,竟惊动了天庭。玉帝得知白蛇水漫金山,伤及无辜百姓(洪水虽主要冲金山寺,但周边民居也受波及),大怒之下,命雷神电母下界降妖。
就在此时,白素贞因怀孕数月,动了胎气,法力大减。法海趁机抛出紫金钵盂,一道金光闪过,将白素贞罩在其中。小青见姐姐被收,欲要拼命,却被法海用禅杖击退,她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只得含恨离去,扬言日后必来报仇。
法海收了白素贞,便要将她镇压在雷峰塔下。许仙在寺中目睹了一切,终于明白白娘子真的是蛇妖,但想起夫妻情深,又见到她为救自己水漫金山,心中悔恨交加,跪地哀求:“禅师,求你放过娘子!一切都是我的错,与她无关!”
法海叹道:“阿弥陀佛,世间情爱,皆为苦海。白素贞水漫金山,伤及生灵,已犯天条,若不镇压,必为祸人间。你二人本是仙凡殊途,此乃宿命,非人力所能为。”说罢,他亲自将紫金钵盂送往西湖边的雷峰塔,命工匠砌入塔基,又念了七七四十九天镇压咒语,这才离去。
塔下,白素贞的声音幽幽传来:“官人,我不怪你,只盼你好生照看我们的孩儿。待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我定能出来与你相见……”
许仙听着妻子的留言,肝肠寸断,却无力回天。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临安,不久后,白素贞在塔中诞下一个男婴,被法海派人送出,交与许仙抚养。许仙为孩子取名许仕林,意为“仕进登科,光宗耀祖”。他从此断绝了尘缘,在保和堂一边行医,一边抚养儿子,每日都会遥望雷峰塔,心中默念:“娘子,我等你……”
大家读到此处,想必已明了这段人妖恋的来龙去脉。但若细究起来,这故事背后实有深意。南宋年间,程朱理学已逐渐成为社会主流思想,“存天理,灭人欲”的观念甚嚣尘上,对人性的束缚日益严重。白素贞与许仙的爱情,本质上是对这种礼教束缚的挑战——一个是超越世俗的“妖”,一个是恪守规矩的“人”,他们的结合,恰似对“门当户对”“人妖有别”等观念的公然反抗。
法海禅师为何非要拆散这对夫妻?表面看是“降妖除魔”,实则是维护当时的伦理秩序。在理学语境下,“人”与“妖”的界限不仅是物种之分,更是“天理”与“人欲”的界限。白素贞的“妖性”,象征着被压抑的人性欲望;而法海的“佛法”,则代表着官方认可的伦理规范。水漫金山的冲突,与其说是人妖之战,不如说是人性欲望与礼教规范的激烈碰撞。
更值得玩味的是许仙的角色。他夹在白素贞的“情”与法海的“理”之间,始终处于矛盾之中。他爱白素贞的温柔贤淑,却又恐惧她的“妖身”;他感激法海的“点化”,却又难舍夫妻之情。这种矛盾,恰是当时普通士人在礼教压抑下的心理写照——既渴望真情,又不敢突破世俗规范,最终只能在痛苦中妥协。
白素贞被镇压雷峰塔,看似是“邪不胜正”,实则暗含着对礼教压迫的批判。雷峰塔本是吴越王钱俶为供奉佛螺髻发而建(实为公元970年所建),在故事中却成了镇压自由爱情的象征。民间传说中,许仕林后来高中状元,祭塔救母,雷峰塔轰然倒塌,白素贞得以脱出——这一情节,正是百姓对“天理”压迫的反抗,对“情”能战胜“理”的美好期许。
从历史角度看,白蛇传的故事并非凭空捏造,而是有着深厚的社会土壤。南宋偏安江南,商品经济繁荣,市民阶层兴起,对个性化情感的需求日益增长,这为民间故事的创作提供了温床。同时,佛教在中国的世俗化进程中,与民间信仰相互融合,法海本是唐代高僧(据《金山寺志》记载,法海为唐代裴休之子,曾在金山寺修行),却在故事中被塑造成棒打鸳鸯的反派。
雷峰塔历经风雨,于民国十三年(1924年)轰然倒塌,露出了塔基下的地宫。考古人员在地宫中发现了铁函、佛经、玉器等文物,却并未找到白素贞的紫金钵盂——当然,这只是传说。但雷峰塔因这段故事而闻名天下,成为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的主角,却是不争的事实。
白素贞的故事,从南宋时期的志怪笔记,到明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再到清代方成培的戏曲《雷峰塔》,历经数代演变,情节越来越丰满,主题也从最初的“戒淫”变为“颂情”。这一演变过程,恰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情”与“理”博弈的缩影。
在今天的杭州,西湖边的雷峰塔已重建一新,游人登临塔顶,俯瞰湖光山色,仍会想起那段人妖相恋的传奇。有人说白素贞痴,为了一个凡人,赔上五百年修行,还被镇压塔下;有人说她傻,明知人妖殊途,偏要逆天而行。但又首歌中所唱:“人间路,快乐少年郎,路里崎岖,路里风霜,休说路长。”
这正是:“西湖水,雷峰塔,千古情愁放不下。人非草木皆有情,妖若有情妖亦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