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定二十九年(1189年)正月,中都(今北京)的积雪还没化透,皇宫里却已弥漫着一股既肃穆又躁动的气息。六十三岁的金世宗完颜雍在福安殿驾崩的消息像块巨石砸进冰湖,溅起的涟漪里,藏着整个王朝对未来的忐忑——这位被后世称为\"小尧舜\"的皇帝,用二十九年时间把海陵王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如今接力棒要交到二十七岁的皇孙完颜璟手里,朝野上下都在嘀咕:这毛头小子能接住吗?
完颜璟能坐上皇位,多少有点\"捡漏\"的意思。他爹完颜允恭是世宗的嫡长子,早早就被立为太子,却在大定二十五年(1185年)突然病逝,比老爷子还先走了四年。按规矩,世宗本该从其他儿子里再挑一个当太子,但他偏对这个长孙情有独钟。
这完颜璟确实有过人之处。十岁那年,世宗让他在元旦朝会上背诵《孝经》,小家伙不慌不忙背完,还能随口解释\"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的意思,把老头子听得眉开眼笑。后来允恭去世,世宗干脆把他接到身边亲自调教,连批阅奏折都让他在旁边看着,时不时扔个难题给他:\"你爹以前处理这类案子,总说要从轻发落,你觉得呢?\"
这种\"沉浸式培养\"效果显着。大定二十九年正月,世宗弥留之际,指着完颜璟对大臣们说:\"此子聪慧,必能承继大统,你们要好好辅佐。\"话音刚落就咽了气。这边完颜璟哭得死去活来,那边大臣们已经麻溜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遗诏,三请四请让他登基。新皇帝抹着眼泪穿上龙袍,改元\"明昌\",史称金章宗。
有意思的是,这位出身游牧民族的皇帝,骨子里却像个江南文人。他写的瘦金体(学宋徽宗的书法)连南宋使臣见了都惊叹:\"比徽宗更有风骨!\"宫里收藏的字画,他没事就拿出来题跋,还主持编纂了《品藻精要》,专门点评历代书画优劣。有一次,太监给他献了幅《寒鸦图》,他瞅了两眼就扔回去:\"这寒鸦的爪子画得跟鸡爪似的,也敢拿来糊弄朕?\"
章宗刚继位那会儿,金朝正处在\"大定盛世\"的尾巴上。世宗留下的家底有多厚?中都粮仓里的粮食堆得能当城墙,史官记载\"粟支十年,钱累巨万\"。有个段子说,中都粮仓的老鼠吃粮食吃成了精,大白天敢跑到街上溜达,老百姓见了都懒得打——实在太多了。
章宗上台后,没忙着享福,反而先给全国官吏发了道诏书:\"凡苛捐杂税,一律废除;有冤假错案,赶紧平反。\"他还觉得不够,又让人把世宗时期的\"惠民政策\"汇编成《明昌律义》,刻在石头上立在各州府门口,老百姓谁受了欺负,直接去石头跟前对照条款告状。
最让人叫绝的是他处理\"黄河水患\"的操作。明昌五年(1194年),黄河在阳武(今河南原阳)决口,洪水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冲向东南。大臣们吵成一团:有人说\"赶紧堵上\",有人说\"干脆让它改道\"。章宗却让人先去灾区勘察,回来报告说\"下游百姓已迁走,堵不如疏\"。他大手一挥:\"那就让黄河改道!\"派了十万民工挖了条新河道,从阳武一直通到梁山泊,既减轻了水患,又让新开的河道成了运输粮食的水路,一举两得。
经济上也不含糊。章宗时期的\"交钞\"(纸币)信用好到能当硬通货用,南宋商人到金朝做生意,宁愿带金朝的交钞回去,也不愿用南宋的\"会子\"。有个叫刘完素的医学家,靠行医赚了不少交钞,临终前把钱全捐出来建了所\"惠民药局\",免费给穷人看病抓药——这在古代可不多见,足见当时社会多有钱。
文化上更是热闹。元好问的老师郝经说过:\"明昌年间,街上挑担子卖菜的都能背两句诗。\"章宗在宫里设了\"学士院\",请了一群文人天天陪他写诗作词,还把自己写的《宫中绝句》刻成书,全国发行。其中有一句\"五云金碧拱朝霞,楼阁峥嵘帝子家\",被当时的读书人当成范文来学,连南宋的朱熹都忍不住夸:\"金源(指金朝)也有这般人物。\"
盛世的背后,往往藏着看不见的危机。章宗时期的金朝,就像一个穿着华丽锦袍的巨人,袍子底下已经爬满了虱子。
第一个麻烦来自北方的\"鞑靼\"(蒙古部落的统称)。这些游牧部落以前被世宗打服了,年年进贡骆驼和马匹。章宗继位后,有个叫\"合底忻\"的部落不服管教,居然杀了金朝的使者。章宗派大将夹谷清臣率军北伐,结果这货光顾着抢夺牛羊,把正事忘了,打了胜仗却丢了人心。章宗气得把他贬为庶民,改派完颜襄出征。
完颜襄是员老将,他知道对付游牧民族不能硬拼,于是想出个\"筑墙\"的招。他带人在边境线上修了道长达千余里的\"界壕\"(类似长城),每隔几十里建个堡垒,派士兵常年驻守。这招果然管用,鞑靼人一来就被界壕挡住,抢不到东西只能灰溜溜回去。章宗听说后,高兴地赐给完颜襄一件\"貂皮大衣\",还在圣旨里写:\"有你在,朕睡安稳觉了。\"
但更大的隐患其实在朝堂内部。章宗虽然聪明,却有个毛病——耳根子软。他的皇后徒单氏没生儿子,就联合外戚(皇后的娘家)把持后宫,大臣们谁想升官,得先给皇后的弟弟送礼。有个叫胥持国的奸臣,靠给皇后讲\"养生秘方\"爬上了宰相的位置,两人勾结在一起,把反对他们的大臣全排挤出朝廷。
有一次,章宗想任命正直的大臣张万公为御史大夫,徒单皇后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说:\"张大人是好,可他年纪大了,万一在朝堂上晕倒了怎么办?\"章宗一听,居然真就改了主意。张万公知道后,气得在家里拍桌子:\"妇人干政,国之不幸啊!\"
明昌六年(1195年)秋天,中都下了场怪雨——雨点是红色的,跟血似的。老百姓吓得以为天要塌了,纷纷跑到庙里烧香。章宗表面上不在乎,暗地里却让人查原因,查来查去也没个结果,最后只能下道\"罪己诏\",说自己\"德行不够,上天示警\"。
其实这哪是天示警,分明是盛世的泡沫开始破了。黄河改道虽然暂时解决了水患,却让原来的河道变成了荒地,几十万农民没了活路,只能往南方逃难。边境的\"界壕\"虽然挡住了鞑靼,却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每年维护费用就占了国库收入的三成。更要命的是,章宗晚年迷上了炼丹,总想着长生不老,天天吃那些五颜六色的\"仙丹\",身体越来越差。
泰和八年(1208年)冬天,章宗病倒在龙床上。他知道自己不行了,急着立继承人——可他的六个儿子全夭折了。没办法,只能从宗室里找了个叫完颜永济的侄子,让他继承皇位。
临终前,章宗拉着完颜永济的手说:\"朕这一生,没什么遗憾,就是没能守住世宗留下的家业......你继位后,一定要疏远小人,重用贤臣啊。\"完颜永济跪在地上连连点头,可章宗一闭眼,他转头就把那些\"贤臣\"全贬到了边疆。
章宗死后,大臣们给他上庙号\"章宗\",意思是\"文章教化之宗\"。这个评价倒也贴切——他确实把金朝的文化推向了顶峰,可也亲手埋下了衰亡的种子。有本叫《金史》的史书,在写到章宗时期时,用了句耐人寻味的话:\"治平日久,奢靡渐生,由盛而衰,自此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