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十三年(1276年)的一个清晨,大都(今北京)中书省衙门外,一群穿着圆领官袍的汉人官员正围着一份公文吵架。吵得最凶的是礼部尚书徐世隆和户部侍郎王恽,两人脸红脖子粗,差点动起手来。
\"行省只管军政,祭祀大典怎能由行省决定?\"徐世隆拍着桌子喊,手里的笏板(hu bǎn,古代大臣上朝时拿的手板,用于记事)都差点飞出去。
王恽冷笑一声:\"江南距大都千里,等奏请大汗批准,黄花菜都凉了!依我看,行省就该有便宜行事之权!\"
这时,一个身穿质孙服(蒙古贵族穿的一种紧身长袍,有规定的颜色和款式)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正是中书省平章政事阿合马(色目人,忽必烈的财政大臣)。他扫了一眼争吵的官员,用带着波斯口音的汉语说:\"吵什么?大汗早就说了,'立中书省以总庶务,立行中书省以统郡县',该谁管的事,公文上写得清清楚楚。\"
这场争吵,其实是忽必烈推行\"汉法\"的一个缩影。这位从草原走来的大汗,正用一种近乎\"拧巴\"的方式,把蒙古帝国改造成一个适合统治农耕文明的王朝。
忽必烈刚继位时,面临的是一个烂摊子:蒙古贵族只会抢地盘,不会管地盘,中原地区的税收被包税人(多为色目人)搞得一团糟,老百姓要么逃去山里当土匪,要么就等着饿死。
中统元年(1260年),忽必烈在开平(后为上都)称帝,第一件事就是找汉人谋士刘秉忠、张文谦等人开会。\"你们说,怎么才能让老百姓不造反?\"他啃着羊腿问。
刘秉忠放下茶杯,慢悠悠地说:\"陛下,蒙古的'札撒'(蒙古语,意为法律、法令)管草原可以,管中原不行。得学秦始皇设郡县,学唐太宗建三省六部,不然天下迟早要乱。\"
忽必烈听得直点头。他虽然是蒙古人,但从小就喜欢听汉人讲历史,知道汉高祖刘邦要是光靠打打杀杀,根本坐不稳江山。于是,他下了道命令:\"从今天起,设中书省,管行政;设枢密院,管军队;设御史台,管监察。就按汉人的规矩来!\"
可蒙古贵族不干了。有个叫别里哥的王爷跳出来骂:\"咱们蒙古人骑马打天下,凭什么学汉人的酸文假醋?那些文官拿着笔杆子,能比马刀管用?\"
忽必烈眼睛一瞪:\"你懂个屁!当年成吉思汗打金国,要是不重用耶律楚材(契丹人,汉化程度极高,辅佐成吉思汗、窝阔台的重臣),能有那么多粮草?\"别里哥被怼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走了。
就这样,元朝的中央机构搭起了架子:中书省相当于国务院,长官叫中书令(一般由皇太子兼任),下设左、右丞相(正一品),平章政事(从一品),管全国的行政;枢密院管军队,最高长官叫枢密使(也多由皇太子兼任);御史台负责监督官员,长官叫御史大夫(从一品),号称\"天子耳目\"。
这套班子看起来和唐朝的三省六部很像,但有个蒙古特色:长官大多是蒙古人或色目人,汉人最多当个副职。比如中书省的平章政事,经常是蒙古人、色目人各占一半,汉人能混个参知政事(从二品)就谢天谢地了。
元朝的疆域实在太大了,东起朝鲜半岛,西到地中海,南抵南海,北达西伯利亚。这么大的地方,光靠中书省肯定管不过来。
至元十年(1273年),忽必烈在攻打襄阳时,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让中书省派几个人,到地方上临时办公,管管粮草、军队,打完仗就回来。\"这就是\"行中书省\"的由来,说白了就是\"中书省的临时办事处\"。
可没想到,这临时机构用着用着就成了常设机构。因为地方上的事太复杂了,税收、诉讼、救灾,哪一样都得有人管。于是,忽必烈干脆把全国分成十个行省:岭北、辽阳、河南江北、陕西、四川、甘肃、云南、江浙、江西、湖广。每个行省设平章政事二员(从一品),左、右丞各一员(正二品),相当于\"地方版的中书省\"。
行省的权力大得吓人,既有行政权,又有军权,还有司法权。有个叫张雄飞的汉人官员上奏:\"行省权力太大,万一造反怎么办?\"忽必烈却不担心,因为他留了一手:行省的官员互不统属,平章政事和左、右丞互相牵制;军队的调兵权还在中央的枢密院手里;最重要的是,行省的财政收入大部分要上交中央,想造反都没钱买粮草。
这种制度,后来被明朝、清朝继承,一直用到今天的\"省\"(虽然名称和职能有变化,但本质上是行省制的延续)。有个西方历史学家说:\"元朝的行省,就像给大帝国安上了轮子,既能跑起来,又不会散架。\"
元朝最让人佩服的,除了行省制,就是驿站制度——蒙古人叫\"站赤\"(蒙古语,意为驿站)。
忽必烈刚上台,就下了道圣旨:\"自大都起,每隔五十里设一个站赤,给驿站配好马、好车、好酒菜,谁要是敢耽误公文传递,斩!\"
这些站赤有多厉害?咱们举个例子:从大都到云南,全程五千多里,驿站的快马(叫\"急递铺马\")只要十天就能跑到,平均每天跑五百多里。要是送紧急军情,白天插红旗,晚上挂灯笼,驿站的人看到了就赶紧换马,连吃饭都在马背上啃干粮。
马可·波罗在游记里写:\"我从大都到杭州,走了二十天,每天都能在驿站吃到热饭,住上干净的房间。有一次我的马病了,驿站的人马上给我换了一匹,比我自己的马还壮。\"
站赤不光是传递公文,还管接待官员、运送粮草。每个驿站都有\"提领\"(负责人),下面有马夫、厨子、兽医,大的驿站还有仓库、铁匠铺,简直就是个小社会。据统计,元朝全国有一千三百多个站赤,光马就养了三万多匹,牛、驴、骆驼加起来也有两万多头。
但这制度也有坏处。有些蒙古贵族把驿站当自家后院,随便用驿站的马送私人东西,甚至让驿站的人给自己抬轿子。有个叫也先帖木儿的王爷,一次就从驿站调了五十匹马,给他的小妾送荔枝(学唐玄宗讨好杨贵妃)。驿站的人敢怒不敢言,只能往下搜刮老百姓,最后苦的还是底层百姓。
忽必烈推行汉法,但他毕竟是蒙古大汗,不能完全得罪蒙古贵族。于是,他玩起了\"平衡术\":表面上学汉人,暗地里保留蒙古特色。
比如科举制度,汉人盼了几十年,忽必烈直到晚年(1291年)才下诏准备开科取士,结果还没来得及实施就去世了(真正开科是元仁宗时期)。他宁愿重用色目人(如阿合马、桑哥)管财政,也不让汉人掌握实权——因为色目人大多是商人出身,只会算账,不会造反,不像汉人动不动就讲\"忠君爱国\"那套。
再比如户籍制度,元朝把人分成四等:蒙古人、色目人(西域各族)、汉人(北方汉人、契丹、女真等)、南人(南宋遗民)。四等人的权利天差地别:蒙古人杀了汉人,最多赔头驴;汉人杀了蒙古人,全家都得偿命。这种\"民族隔离\"政策,虽然暂时稳住了蒙古贵族,却为后来的红巾军起义埋下了伏笔。
最有意思的是\"纸币\"。中统元年(1260年),忽必烈发行\"中统元宝交钞\",规定用这纸币可以交税、买东西,和银子等值。这在当时是很先进的想法,因为欧洲人还在用金币银币。可到了晚年,朝廷花钱太狠,不停地印纸币,结果纸币越来越不值钱,老百姓宁愿用粮食换东西,也不用交钞。因为早上能买一头牛的纸币,晚上只能买一只鸡。
至元三十一年(1294年),忽必烈在大都去世,享年八十岁。他一辈子都在和两种力量较劲:一种是蒙古贵族的守旧势力,一种是汉儒的\"全盘汉化\"主张。他想在中间走出一条路,结果却像个走钢丝的人,累得够呛。
他的改革,成功了一半,也失败了一半。成功的是,他建立的行省制、驿站制、中央官制,让元朝这个多民族帝国能正常运转;失败的是,他没能解决民族矛盾、财政危机,尤其是晚年重用奸臣桑哥(色目人,因贪污被处死),搞得朝堂乌烟瘴气,老百姓怨声载道。
有个叫程钜夫的汉人官员,在忽必烈去世后写了篇文章,说:\"陛下一生,学汉法而不泥汉法,用旧俗而不固旧俗,虽有小过,终为一代贤君。\"这话也算中肯。
忽必烈的改革,就像给蒙古帝国换了个\"发动机\"——把草原游牧的\"马力\",换成了农耕文明的\"内燃机\"。虽然这台发动机时不时出故障,但毕竟让元朝跑了近百年。要是没有这些制度,恐怕蒙古人早就被汉人赶回漠北放羊了。
很多年后,朱元璋推翻元朝,看着忽必烈留下的那些制度,嘴上骂着\"胡虏\",手里却照单全收——行省改成了\"承宣布政使司\",换了个名字而已;驿站制度原封不动地保留;甚至连纸币,明朝也接着用(虽然也没用好)。
这大概就是历史的有趣之处:你可以骂你的前任,但该学的本事,一点都不能少。忽必烈要是泉下有知,估计会笑着说:\"你看,朕的制度,还是管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