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柳塘屯的晨雾还未散尽，所有能站起来的村民都聚集在了村口的英名录前。
石碑冰冷，刻满了逝者的名字，气氛肃穆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尘从人群中走出，站到碑前。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用另一只手遮掩，而是任由那条被心火烧灼过的焦黑手臂暴露在众人眼前。
枯骨般的臂膀上，一缕微弱的金色火焰在他心口的位置跳动，像一颗脆弱却顽强的心脏。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你们的师父。”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的决绝，“我是你们最后一个对手。”
话音未落，他动了。
没有起手式，没有蓄力，甚至没有任何杀气。
他向前迈出一步，身体微微倾斜，像是在暴雨中艰难行走；他伸出手，虚空一扶，像是扶起一个不慎跌倒的孩子；他侧过身，张开手臂，仿佛在为身后的病者挡住刺骨的寒风。
他的动作缓慢而笨拙，毫无章法，与其说是拳法，不如说是一幕幕无声的生活剪影。
岳山站在最前面，看着林尘的每一个动作，眼眶瞬间红了。
别人看到的是怪异，他看到的却是过去。
是林尘在洪水中背着村民一步步走出泥沼，是林尘将最后一个馒头塞给饿晕的孩童，是林尘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妖兽的突袭。
这不是拳，这是他为这个村子做过的每一件事。
“师父……”岳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泪水决堤而下。
他终于明白，林尘要教他们的最后一课，是用生命去守护，而不是用拳头去杀戮。
在村子另一头，地渊侧窟的阴冷气息几乎能冻结血液。
苏璃独自一人跪坐在一片骸骨之中，这里埋葬着三百名为守护柳塘屯而死的先辈。
她的面前，是一个由鲜血绘成的阵法，指尖的鲜血混杂着三百道不甘的愿力，正在缓慢熔炼成一种暗红色的沙砾——烛阴砂。
陈听风抱着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铜铃，安静地守在洞口。
他看着苏璃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都在发抖。
“听风，”苏璃的声音有些虚弱，她头也不回地低语，“这个九重锁魂阵能暂时镇住终门里的东西。如果三天后我没有出来，就把我的名字刻在英名录的最高处，然后带大家离开这里，永远别回来。”
孩子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用力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不许死……你答应过，要教我写‘希望’的第一个笔画。”
苏璃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她转过头，苍白的脸上透着一丝暖意，伸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头：“傻孩子，那就等我回来，亲手教你。”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风霜的汉子摇摇晃晃地闯进了村口，他手里拎着一个半旧的酒壶，腰间别着一把断了半截的刀。
“秦十三！”有人认出了他。
这是十年前败在林尘手下，从此远走他乡的刀客。
秦十三没理会旁人，径直走到正在演练的岳山面前，将酒壶重重地顿在地上，酒香四溢。
“外面全乱了。”他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黑渊那些没死绝的杂碎，在西边挖‘千棺阵’，想用十万战死的冤魂唤出战奴。这事儿，只有当年的守碑人能镇住。”
他抬眼，目光如刀，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林尘：“你要是死了，谁去拦他们？”
林尘闻声走来，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他捡起地上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随即洒脱一笑：“以前是我拦，现在不是了。”他看向周围一张张或紧张、或坚毅的脸庞，“现在，是柳塘屯每一个会喊我名字的人，一起拦。”
说着，他脱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教练服，亲手递给岳山。
“穿上它，”林尘的声音平静而有力，“走出去，替我打一场我不在的架。”
黄昏降临，晚霞如血。
林尘独自一人站在通往地渊的终门前，那扇巨大的石门上，一道裂缝正丝丝缕缕地渗出不祥的红雾。
他的身后，整个柳塘屯的村民都来了，他们没有哭泣，也没有挽留，只是点燃了篝火，用沉默的火焰为他送行。
村里的长者吴承土，用他最洪亮的声音宣读着村子的新规：“自今日起，守碑人之责，不再归于一人。凡我柳塘屯子民，百人联署，共担其责！碑在，人在！”
“碑在，人在！”数百人的声音汇成一股洪流，震得地渊的红雾都为之退散。
陈听风抱着那个大铜铃，站在人群最前方。
他想起了苏璃的嘱托，也想起了林尘教过的歌。
他轻轻哼唱起来，那是一首早已失传的童谣，歌声稚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随着歌声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终门裂缝中涌动的红雾，竟真的被逼退了寸许。
岳山穿着那件略显宽大的教练服，背上“七步连环”四个大字在火光映照下，仿佛燃烧了起来。
他握紧双拳，对着林尘的背影，深深鞠躬。
这时，苏璃穿过人群，走到了林尘面前。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张开双臂，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了他，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全部传递给他。
许久，她才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回来的路，我用阵法一直给你亮着。”
林尘点了点头，松开她。
他抬起手，心口那团跳动的金色火焰顺着经脉流入他的指尖，最终汇聚成一枚古朴的指环，光芒内敛。
他转身，踏上了通往终门的石阶。
一步，两步。
每一步落下，他脚下的青石板便会浮现出一个燃烧的拳印，炽热明亮，仿佛大地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他送行。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门扉时，人群中的秦十三猛地抓起酒壶，将最后一口烈酒灌进嘴里，然后喷向天空，形成一片酒雾。
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背影嘶吼道：“林尘！老子记住你了！”
林尘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挥了挥，随即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石门，迈步而入。
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闭，隔绝了火光与人声。
绝对的黑暗与死寂降临了。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墙壁上，开始有微光浮现。
不是火光，也不是磷光，而是一个个名字。
墙壁上铭刻着成千上万个名字，它们正一个接一个地亮起，微光如萤，最终汇聚成星海，在黑暗中组成了一句清晰的话语：
我们都在。
话语成型的瞬间，正前方的黑暗中，一面通天彻地的巨大镜子缓缓浮现。
镜面光滑如水，从中，竟缓缓走出来一个男人。
他穿着和林尘一模一样的教练服，脸上带着一种林尘已经十年未曾展露过的平和笑容。
他走到林尘面前，站定，缓缓摆出了“七步连环”的起手式，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他看着林尘，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暖意：“欢迎回来，师父。”
“这一课，该你学了。”
林尘凝视着镜中人，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那双眼睛，那份神态，熟悉到让他心脏骤停。
那不是他每天在水面倒影中看到的，充满警惕、疲惫与杀意的眼睛。
那是一双干净的，纯粹的，从未被深渊污染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