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听风眼中的不安,在下一秒就化为了冷硬如铁的决断。
天穹仿佛被撕开了一道无边无际的口子,暴雨如注,倾盆而下,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迷蒙了整个村庄的轮廓。
山体在哭嚎,泥土与岩石的呻吟顺着雨声传来,越来越近。
“轰——隆!”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从村口方向传来,大地随之剧烈一颤。
那是通往外界唯一的石桥,在狂暴的泥石流面前,被瞬间吞噬、撕裂,断成了数截,沉入浊浪翻滚的江心。
断路了。
消息甚至不需要人来传递,那震动与轰鸣就是最明确的警报。
祠堂前的拳场上,李威正带着一群半大孩子练拳。
雨水早已湿透了他们的衣衫,但拳风依旧刚猛。
巨响传来时,所有人的动作只停滞了霎那。
李威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目光直射向祠堂。
陈听风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他没有呼喊,没有敲锣,只是从门后取下一面浸透了水的粗布旗,挂在了屋檐下高高的旗杆上。
湿布旗在狂风中纹丝不动,沉重地垂着,像一个无声的叹息。
这是盘龙村的规矩——“非战,但危”。
信号升起,整个村庄仿佛一头从沉睡中苏醒的巨兽,每一个部件都开始精准而沉默地运转。
拳场上的孩子们瞬间解散,没有一丝慌乱,他们跑向各自的家,又迅速跑出来,背上了早已备好的小小药包。
领头的那个,不过六岁,手里拿着一本油布包好的册子,挨家挨ip,用稚嫩的声音询问、登记独居老人的情况,口齿清晰,条理分明。
原本负责清扫街道的妇人队,自发地拿起了铁锹和锄头,在没过脚踝的积水中跋涉,开始疏通堵塞的沟渠,引导积水流向村外的洼地,动作熟稔得像是演练了千百遍。
叮当声从村西的铁坊传来,却不是打铁,而是拆解。
十几个铁坊学徒在赵无归的指挥下,将犁头、耙子等暂时用不上的农具迅速拆分,再用铆钉和铁条飞快地组装成一个个简易的担架和固定桩,那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成了暴雨中唯一坚定的心跳。
整个过程,无人呼喊口号,无人下达冗长的指令,一切井然有序,仿佛呼吸一般自然。
周砚站在自家屋檐下,手中的老式摄像机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镜头正贪婪地记录下这令人震撼的一幕。
他的镜头扫过正在江边加固堤坝的青年队,李威赤着上身,肌肉虬结,正和七八个小伙子合力将削尖的木桩打入泥地。
突然,周砚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通过长焦镜头敏锐地注意到一个细节:他们抬起沉重石锤,落下,再抬起,动作整齐划一,但周围并没有人喊号子。
他们的节奏从何而来?
他看到李威的脚掌在每一次发力前,都会在地面上重重一踏,那踏地的力量似乎蕴含着某种特定的韵律。
而其他人的动作,就是根据这震动来调整的!
周砚猛地倒吸一口凉气,飞快地冲进里屋,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档案盒。
他吹开灰尘,从里面抽出一份泛黄的图纸,上面用朱砂笔画着复杂的人体经络和地面波纹图,署名是——林尘。
这正是林尘早年设计的“地传讯法”!
利用震动在地下传递复杂指令,专为应对嘈杂战场或潜行任务。
但档案里的“地传讯法”更像是一套固定的密码本,生硬而刻板。
而李威他们所用的,却灵动百变,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
周砚的指尖在冰冷的图纸上划过,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终于明白了。
这套系统不是被原封不动地继承下来,也不是在某次会议上被重新教授。
它是在无数次的演练、默契和血脉相承的危机感中,从盘龙村这片土地里……重新长出来的!
与此同时,村东头的韩阿婆正眉头紧锁。
洪水隔绝了药材,但村里好几位老人都出现了夜间惊悸、难以入眠的症状。
她怀疑是地下持续不断的轻微震动影响了他们本就衰弱的神经。
她翻出了白九娘遗留下的安神香方,却发现最关键的一味“静心草”早已断供。
情急之下,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带着两个妇人冲进祠堂后一间废弃多年的厢房。
在蛛网密布的角落里,她翻出一个旧陶罐。
倒出里面的东西,除了些许尘土,只有半包已经发霉、结块的黑色药渣。
药渣的包装纸早已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两个字:“林尘”。
后面似乎还有“煎剩”的字迹。
同来的妇人面露难色:“阿婆,这……都发霉了,还能用吗?”
韩阿婆捧着那半包药渣,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
她想起了关于林尘的那些传说,那个能与大地共鸣的少年。
他的药,或许不止是药。
片刻后,她咬了咬牙:“没事的药材,加三倍的量,把这个混进去,熬成汤。死马当活马医!”
当晚,几位喝下药汤的老人,都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没有洪水猛兽,没有惊雷闪电。
只有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少年,安安静静地坐在高高的屋檐下,嘴里衔着一根草茎,吹着不成调的口哨。
雨水从他眼前的瓦当上连成线,他既没有厉声训话,也没有摆出战斗的姿态,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雨,眼神平和得像一汪深潭。
一夜无话,天亮时,老人们都说,那是几十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暴雨持续到了第三日。
祠堂成了临时的避难所,柳婆婆端着一碗姜汤,在角落里找到了林小川。
那孩子正蜷缩着,借着昏暗的油灯,翻着一本破旧的画册。
画册是村里孩子们用炭笔手绘的“巡更故事集”,画风稚嫩夸张,上面有喷着火焰的怪物,有长着翅膀会飞的铃铛,还有一个全身穿着光的衣服、看不清面目的人。
柳婆婆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问:“小川,你还记得……那些梦里的声音吗?那些从地底下传来的声音?”
林小川摇了摇头,眼睛依旧盯着画册:“记不得了。”他顿了顿,又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但是柳婆婆,我现在知道,下这么大的雨,打那样的雷,该往哪边跑最安全。”
柳婆婆心头猛地一震。
这不是遗忘,这是转化。
曾经那个需要聆听大地、背负全村命运的“感应者”,如今成了一个懂得观察风雨、依靠自己判断的普通孩子。
他不再需要特殊的能力,因为整个村庄的生存智慧,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第三日深夜,雨势稍歇,但一个更坏的消息从上游的观察哨传来——上游水库水位急剧上涨,随时可能溃坝,必须立刻派人穿越被洪水部分淹没的山路,赶往邻村,传递预警。
祠堂里,所有主事人都沉默了。
以往执行这种紧急传递任务的,必然是“感应最强者”,他们能最敏锐地避开山体滑坡和暗流。
而那个最强者,就是林小川。
可如今,他已经不再承担这个角色。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他,又迅速移开。
一片死寂中,李威突然哈哈一笑,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他从桌上拿起一个笔筒,拔了几根干草,折成不同长度握在拳心:“规矩不能坏。那就抽签。”
他的目光环视众人,坦然而坚定。
没有人反对。
抽签开始。
最终,那根最短的签,被一个年仅十岁的女孩抽到了。
她叫丫丫,平时最爱跟在林小川屁股后面。
女孩接过李威递来的防水布包,里面是预警信。
她小小的脸上没有一丝惧色,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从墙上摘下一顶斗笠戴上,便冲入了雨幕之中。
她瘦弱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山路上。
两个小时后,邻村的方向,三道明亮的火光冲天而起,这是信号——警报送达,行动启动。
祠堂里,一直紧绷的气氛终于松懈下来。
陈听风望着那火光消失的方向,浑浊的老眼映着窗外的雨幕,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我们……终于不怕失去‘那个人’了。”
连绵的暴雨,在第五日的清晨终于停歇。
太阳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洒下第一缕金光。
林小川像往常一样,独自走向村后那个早已被雨水填满大半的坑洞边。
他蹲下身,将手缓缓探入湿润冰凉的泥土中。
一片死寂。
再也没有那种熟悉的、仿佛大地脉搏般的震动回应他。
他并不意外,脸上甚至没有丝毫失落。
他只是沉默地用手,将坑洞边缘被雨水冲刷得坑洼不平的泥土,一点点拍平。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忽然,身后传来“咔”的一声轻响。
他回头望去,是那株曾挂着掌心铃的野菊,被连日的暴雨浸泡得根茎发软,终于在晨风中不堪重负,从中断折。
那枚铜制的掌心铃,也随之坠入泥泞的草丛里。
林小川走过去,弯腰,从草叶和烂泥中将铃铛拾起。
他用衣角擦去上面的污渍,那冰冷的触感依旧熟悉。
但他没有再将它挂回任何地方,而是沉默地放进了自己打了补丁的口袋里。
当他再次转身时,一道灿烂的阳光正好穿透云层,精准地洒在不远处的拳印碑上。
石碑上,那道沉寂了许久的旧日拳痕,竟微微泛起一层温润的光泽,仿佛就在前一秒,还有人在这里挥完了最后一拳,余温未散。
而此刻,碑前的空地上,全村的孩子们已经自发地列好了队伍,迎着初升的朝阳,准备开始他们的晨练。
日子一天天过去,洪水退去,断桥开始重建,生活重归正轨,又似乎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立夏那日的前一夜,月色如霜。
盘龙村西头的铁坊里,最后一声锤响落下后,便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炉火渐渐熄灭,只余下满室的煤灰与钢铁的余味。
一道魁梧的身影独自坐在黑暗中,将一把刚刚淬火完毕、尚有余温的铁锤,一遍又一遍地用粗布擦拭着,那动作,不像是在保养工具,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