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浊的尸油洪流裹挟万钧之力,轰然砸下!
苏黎后背如同塞进烧红铁砧与冰窖之间,炽热阴寒交攻,骨节嘎嘎作响。粘稠腥臭的油膏封死七窍,浓烈尸腐气熏得他脑髓凝固。
祖传罗盘脱手前最后一丝灼热,如同烙铁烫穿掌心,滑落瞬间带走了他最后气力。
意识沉入黑暗前,他只记得小唐那只铁钳般的手死死拽着他,向黑暗深处的窟窿猛力一搡!
冰冷刺骨激流卷过全身,将他抛入无尽旋转与沉寂。
不知在黑暗中漂了多久,身体在湍流撞击下麻木,肺里灌满滚烫铅液。
砰!
一声闷响。
苏黎如破麻袋般拍在坚硬石棱上。剧痛刺穿麻木,激得他猛咳,呕出冰凉刺骨、带着浓烈土腥和尸腐气的浊水!每次咳嗽都牵扯全身欲裂。
一道微弱天光刺破沉重黑暗。
他勉强睁开糊满泥水的双眼。
雨……停了?
不,是跌入了巨大空洞。
他和小唐狼狈趴在崩塌山腰的嶙峋悬岩上。岩面冰冷湿滑。
下方山谷呈现地狱般分裂景象——
左半边已成泽国!
浑浊泥浆旋涡裹挟残垣断壁、破败梁木、无数青黑瓦顶,如同洪荒巨兽咀嚼残渣!洪水源头正是炸开山壁的白骨祭坛豁口,如大地创口喷涌黄浊泥浆!无数黑点在混浊水面扑腾挣扎——是垂死挣扎的失魂村民!
右半边却似熔炉地狱!
土地焦黑干裂,狰狞裂缝深不见底,蒸腾刺鼻硫磺白烟!整片区域寸草不生,山石灼成墨炭!焦土深处透出红热光晕,空气扭曲蒸腾!
洪水与焦土分界线,宛如天神用烧红巨剑劈开!一线之间,汪洋死泽,焦炭深渊!
“那狗日的……真把‘九龙吐水’捅成‘九头喷粪’了……”小唐虚弱的声音响起。他勉强支起半个身子,后背浸满泥血,后颈焦黑边缘一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嘴唇干裂哆嗦,目光死死锁住下方末日景象。
轰——咔啦啦啦!!!
山谷焦土与洪水交界中心,一片平坦空地——原是祠堂位置——如同被无形巨锤击中,轰然向内塌陷,形成一个巨大漆黑深坑!
紧接着!
一声震彻寰宇、源自地狱最底层的咆哮从黑洞深处炸开!万千火山喷发的毁灭之音,夹杂岩石粉碎、金属撕裂和无边饥渴!
轰!!!
一道焚天烈焰裹挟漆黑浓烟与烧红岩块,从地洞深处直喷云霄!火焰中,一个顶天立地的焦黑巨影咆哮破土!
它形如巨尸,高达数丈!通体焦黑如焚尽古木,覆盖厚重焦炭凝结的“皮甲”!粗壮裂缝遍布体表,裂缝深处透出熔岩红光和刺鼻硫磺浓烟!没有清晰头颅,只有一团翻滚膨胀的黑红焰流构成模糊轮廓,两点熔金火眼灼灼燃烧!两条粗如古树的黑臂挥舞,巨掌过处蒸腾炙热白汽!无腿无脚,唯有一条由无数燃烧焦黑树根盘虬而成的巨大“蛇尾”,深扎于灼热大地!
旱魃!焚地燎原,赤地千里!
那火焰浓烟凝聚的“头颅”猛地转向汪洋泽国!两点熔金火眼燃起贪婪凶焰!
“吼——!!!”
恐怖咆哮撕裂大地,巨大焦黑魔爪凌空向浑浊泽国狠狠一抓!
诡异事象发生!
泽国洪水如同被无形巨口吮吸!大片泥水化为浓密白雾,被强大力量疯狂倒卷涌向旱魃巨躯!白雾触碰其焦黑熔岩表皮,爆发剧烈“嗤嗤”巨响,化作铺天盖地更浓白烟蒸汽!
整个山谷瞬间笼罩于灼热伸手不见五指的蒸汽云海!
隐约可见,洪水中扑腾的黑影如滚水浇灌的蚂蚁,无声间在白雾中迅速干瘪萎缩,最终化作飞灰,连魂魄都被瞬间炼尽!
旱魃贪婪吸食蒸腾“水灵”!焦黑巨躯在浓雾中隐现,每次吞吐都使体表熔岩红光更盛一分!“皮甲”裂缝中红流汹涌!白汽更加磅礴!火焰凝结的模糊面庞仿佛咧开满足的恐怖弧度!它以吞噬怨戾洪水的生灵水气为食!
更诡异景象发生在旱魃移动路径后方——烈焰炙烤龟裂、蒸汽热流冲刷过的焦黑土地上!
奇迹般地,一片片奇异花朵在热流蒸腾间破土绽放!根茎暗红如浸血铁锈!花瓣妖异如凝血薄绸!五瓣,尖锐!深浓近黑,瓣缘却透出濒死般凄美赤红!花蕊核心漆黑一点,如深渊之眼!
无数株血昙花破土而出,密密麻麻连缀成片,如同铺在大地伤口上的血染绸缎!在灼烫风中摇曳,散发冰冷又甜腻、如同凝固腐血与沉香混合的奇异幽香!沉重如同万魂叹息!
苏黎左眼剧痛欲裂!冰冷玻璃义眼框如同被烙铁贯穿!视野瞬间血红!
在血色氤氲痛楚中,左眼深处似乎映出另一世界——
他惊恐看到,每一株摇曳血昙的花心深处,漆黑花蕊之上,竟悬浮着一点幽绿色的、细微如豆的磷光!磷光跳跃如濒死者不甘的喘息!
那正是……祈雨村历代生灵残存的最后一缕残魂!
叮铃……叮铃叮铃……
一阵极其细微、破碎又执拗的铜铃声,如同哀怨挽歌,无声回荡于弥漫的幽绿光点间。
铃声牵引!
山谷中央漆黑地穴深处——昨夜地窖三才钉座崩溃核心——散发出一股冰冷死寂的无形吸力!
无数幽绿残魂光点如被风卷起的萤火,脱离妖艳花心,汇聚成片片凄凉流转的绿色光带,宛如倒流溪流,静静哀伤地盘旋飞舞,被深不见底的地穴黑洞彻底吞没!
苏黎喉咙发紧,想喊无声。
身旁,小唐沉默。他染满泥血的手缓缓伸进怀里,摸出那面井底捞起的裂痕累累、污垢糊面的古铜镜。
他伸出唯一能动的手指,在镜面上缓慢吃力地擦拭。沾血的指腹掠过一道裂痕。破碎铜镜中,勉强映出下方摇曳如泣的血色花海……
叮!
一声极其细微、却如灵魂碎裂般的脆响!
饱经沧桑的铜镜彻底破碎!碎片从小唐指间滑落,叮当坠下山崖,消失在浓雾深渊。
山谷中,旱魃吸尽最后一点怨戾之水。巨躯烈焰轰然拔升,庞大身躯猛地向下一沉!如同归巢魔龙,裹挟焚天烈焰滚滚黑烟,沉入喷吐白烟的焦裂大地裂缝深处!只留下一个袅袅冒烟的漆黑巨坑!
山谷重归死寂。焦土与泽国的分割线凝固如疤。
苏黎瘫坐冰冷岩石上,手指无意识插入腰间浸透泥水的破烂挎包。指尖触到一本册子的硬角——祖父的《堪舆惊魂录》。
他麻木掏出那本几乎散架的笔记。焦黄纸页粘腻,唯有被撕掉“天罡破煞图”的扉页尚能翻开。
扉页上,一行力透纸背、暗红如干涸血的朱砂批注,清晰烙印:
“万恶皆由人心起,何苦嫁祸龙锁局?”那字迹,与祖父陈清河别无二致!
小唐踉跄扶住石壁站起,后背狰狞伤口在焦灼空气中灼痛。他浑浊目光越过死寂山谷、崩塌祭坛、凝固裂痕,死死钉在旱魃沉归的地缝后方——那坍塌山脉深处。
山脊断裂,裸露出大片墨玉光泽岩体。其上残留着无数巨大、狰狞、如巨钉被暴力拔起后留下的深黑坑洞!
“龙钉……既毁……”小唐声音嘶哑如砂纸,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目光似穿透岩层投向九幽,“锁的……是条惹翻天威的孽龙,还是……”
他顿住,声音低如耳语,字字如冰锥: “……放出了比旱魃……更邪乎的玩意儿?”
寒风呜咽,卷着硝烟硫磺气息掠过废墟。血昙如海,摇曳于焦土洪水裂痕之上。山脉断裂口的巨大钉孔,无声诉说着一个关于人心、贪婪与失控天罚的悲凉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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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残碑·余烬·铃
数月后,一场迟来的大雪覆盖了太行山撕裂的伤口。
山谷无言。祈雨村原址化作巨大灰暗堰塞湖,倒映低垂铅云。
湖对岸,焦黑裂谷冒着几丝将散未散的硫磺白气,如同大地疲惫呜咽。冰封焦土上,深红近黑的血昙被厚雪掩埋,只余零星倔强的尖顶刺破雪层,如苍白宣纸上凝固血痕。
苏黎与小唐踩着及膝深雪,伫立山脊风口俯瞰灾变山谷。寒风如刀,卷着雪粒抽打脸庞。
小唐裹着厚厚绷带棉袄,脸上蜿蜒至下巴的焦黑疤痕在冷风中泛着黑紫油光。
他沉默注视山下泽国焦土,右手插在口袋捻着光滑冰冷的古钱。手背上,一道细微黑紫色脉络在苍白皮肤下悄然延伸。
苏黎左眼冰冷依旧,旧伤结茧。他紧攥祖父那本破败不堪的《堪舆惊魂录》。唯有扉页上祖父朱砂血批——“万恶皆由人心起,何苦嫁祸龙锁局?”——如烙铁刻在心头。
他翻开册子粘连的最后几页,就着天光辨认几行潦草碎片:
(民国廿三年 夏·阴) 陈瘸子夜谈,言村北‘馒头山’非天成,乃前明‘卸岭余孽’移山堆石所置……疑有镇物深埋,掘之恐引山崩……
(一九七五年 冬·雪) 与陈满仓之父秘探东坳古墓,获清初墓志一方…志文隐晦,暗指‘九龙锁穴’非锁龙,实为‘汲阴养珠’!珠者何物?未敢轻言!陈父见之,目露贪光……嘱我秘藏。
(一九七九年 秋·雨) 灾兆频现!村南老井黑水反涌…陈满仓力主祭神婆!招娣那丫头……昨夜村口槐树铜铃彻响不休…我心难安!碑文所示‘三才镇台’下钉孔似有异动!须速查!明晨再探‘盲龙穴碑’,若印证……当毁‘汲珠之局’!
文字于此断裂,残留大片水渍墨迹和深褐污痕。最后几行扭曲变形,透着赴死前的决然。苏黎默然合上册子。祖父触及核心,终究不敌人心贪婪构筑的杀局。
他掏出火柴刺啦划燃。幽蓝火苗在寒风中摇曳。
那本浸透血泪泥水与不祥秘密的《堪舆惊魂录》,连同祖父最后质询的扉页,被他轻轻投入脚下一个风刮出的浅雪坑。
火舌舔舐卷曲焦黄的纸页,字迹在火焰中扭曲模糊,归于灰烬。
小唐目光越过燃烧的笔记,投向山谷入口大雪覆盖的缓坡。
半截断裂的石碑半埋冰雪。正是文革炸翻的墨玉古碑。其上密密麻麻血朱色的“生魂永镇盲龙穴”名单已被侵蚀大半。唯剩残破的“穴”字下半,如咧开的黑洞洞的嘴,在雪光下刺眼。
风穿过废墟呜咽如鬼哭。
隐约间,村口积雪覆盖处,似乎又传来极细微声响——
“嗡……笃……”
一枚未被毁尽的玄黑卵形铜铃深埋积雪下、老槐枯根处。地底微弱气流拂过,铃内那颗坚硬黑核轻轻触碰了铃壁。声音喑哑短促,如沉睡巨兽梦呓。
就在铜铃微震的铃身下方,一条从焦黑冻土钻出的新生血昙幼茎,正顶开厚雪,露出针尖般细小殷红的嫩芽尖。
雪粒打着旋落下,覆盖了那点血色,掩埋了铃声残响,将一切过往与谜题暂时封存于苍茫白色寂静之下。
远处崩塌山峦断裂口,巨大钉孔在风雪中沉默如魔眼。
终
(第六卷故事《傩墟旱骨》结束,接下来开启全新的第七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