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残茶玉璜照汗青(玖)
第九回:崖门血雨湮日月 张璜寒光证死生(上)
书接上回!
祥兴二年,春分。
这本该是,草木萌发的时节。
崖门海域,却笼罩着化不开的血色阴霾。
连日的阴雨让海天混沌一色,铅灰色的云层低垂。
仿佛要将这片埋葬王朝的海域,彻底压垮。
大宋最后的水师,在张世杰、陆秀夫的统领下。
与元军主帅张弘范率领的庞大舰队,已在此对峙两月有余。
陈璧娘率领的南澳义军,作为一支奇兵。
奉命游弋外线,袭扰元军补给,策应主力。
这些日子,陈璧娘的心始终悬在刀尖上。
她与丈夫张达,自临安雪夜一别,已三年有余。
这些年来,关于丈夫的音讯,总是时断时续。
她只知道,他一直在张世杰麾下效力,屡立战功。
如今官至水师统制,却也屡屡涉险。
想到这里,陈璧娘不由地抚摸起怀中那半枚日夜贴身的玉璜。
冰凉的触感是她唯一的慰藉,也是无尽的牵挂。
玉璜的边缘,已被她摩挲得异常光滑。
映照着她三年来,深入骨髓的思念与不安。
这一日,海风带着反常的咸腥气。
陈璧娘接到陆秀夫以密蜡封口的令箭,命其率部突袭元军一处设在岸边的淡水补给点。
行动前夜,营火摇曳,欧冶子匆匆来报,眉头紧锁。
“夫人,近日巡逻船队在西南海域发现几艘形迹可疑的商船。”
“看似无害,却总在窥探我军外围防线。”
“我观其帆索规制,不似寻常海商。”
此时,陈璧娘正对着一张简陋的海图凝神。
闻言抬首,烛光映得她面容清减。
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可查明来历?”
“似是蒲寿庚的人。”江宗杰接口道,面色凝重如铁。
“这个泉州巨贾,早年献城降元,其船队熟悉海路,爪牙遍布沿海,常为元军提供情报物资,对我军动向尤为关注。”
陈璧娘沉吟片刻,指尖在海图上那代表淡水补给点的位置,轻轻一点。
“加强戒备,多派哨船交叉巡视。但此次袭扰行动不变。此刻我军主力与元军于崖门僵持,任何可能打破平衡、削弱敌军的机会都不能放过。”
她顿了顿,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陈文龙,语气缓和了些。
“文龙,此次袭扰,你就同阿螺一起留在蝮蛇岛上,带着大家看守好基地,护好妇孺。”
“岛上的存粮、伤药,还有那些跟随我们的百姓,就托付与你了。”
陈文龙张了张嘴,想如以往般请战同行。
但看到姐姐眼中那深藏的疲惫与不容置疑的决断,最终将话咽下,重重点头。
“阿姊放心,有文龙在,必不辱使命!”
数年烽火的磨砺,他已褪去昔日的青涩,有了几分干练。
下颌线条坚硬了许多,握剑的手,再也不会因为紧张而颤抖。
袭扰行动起初异常顺利,甚至顺利得有些反常。
陈璧娘亲自带队,凭借对复杂水道的熟悉和欧冶子新制的、能释放刺鼻浓烟的“迷障弹”。
轻易焚毁了元军数处依岸而建的水寨,夺得些许补给。
但在回航途中,掠过鼻尖的风带来了更浓烈的硝石气味。
远方崖门主战场的方向,整日传来的炮声隆隆竟在傍晚时分诡异地稀疏下来,最终归于死寂。
一种莫名的心悸,攫住了陈璧娘。
她立于船头,望着那片沉寂得可怕的海域,攥着玉璜的手心渗出冷汗。
就在返回蝮蛇岛的半途,夜色如墨染就。
一艘桅杆折断、船身布满创痕的快船,如同醉汉般歪斜撞来。
船上仅存的十几个宋兵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眼神涣散如同失去魂魄。
见到陈璧娘的“宋”字旗号,如遇大赦,未语泪先流,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夫人!完了……全完了!”
一个失去左臂、用肮脏布条草草包扎的校尉扑倒在甲板上,不顾伤口崩裂,以头抢地,嘶声哭嚎,字字泣血。
“二月六日……崖门之战……我军大败!张世杰将军座舰被数十敌舰围攻,力战至船沉人亡……”
“陆丞相……陆丞相他身着朝服,背负幼主……投海了!八千将士……血染碧波……呜啊啊……”
“轰隆!”
仿佛一道九天惊雷,在陈璧娘脑中炸开。
她身形剧烈地晃了晃,眼前瞬间发黑,血色尽褪,惨白如纸。
若非江宗杰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几乎软倒在地。
尽管心中早有最坏的预感,但当这社稷倾覆、君臣死国的最终结局如此惨烈地扑面而来时,那撕心裂肺、碾碎魂魄的痛楚,依旧远超她所能承受的极限。
临安别时张达坚毅的眼神、陆秀夫交付虎符时的重托、文天祥血诏的灼热、还有那夜破碎的茶盏与缂丝……无数画面在她眼前炸裂。
“那张达将军呢?!”江宗杰强忍悲愤,急声追问,问出了陈璧娘哽在喉间,几乎耗尽全身力气也不敢问出口的话。
那校尉泣不成声,只是拼命摇头,血泪混作一团。
“乱……太乱了……元军火炮凶猛异常,我军阵型被冲得七零八落……”
“张达将军率亲卫死战断后,被……被元军团团围住,箭如飞蝗……”
“有人看见他……他胸口中箭,落入狂涛……生死不知……”
当陈璧娘,听到“生死不知”四个字。
像是一根烧红的毒刺,狠狠扎进陈璧娘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
带来一丝,渺茫而残忍的、几乎要将人逼疯的希望。
她猛地站直了身体,挣脱江宗杰的搀扶。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血丝沿着指缝渗出而不自知。
身体的剧痛,远不及心中万一。
“我要去找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封般的冷静。
“江大人,烦请你立刻整顿一艘可以出海的船只,多带医药、淡水和绳索。”
“欧师傅,这次请你随我同行!我们去崖门!”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