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夏天,一个闷热的傍晚,我刚下班回家,就听见院里吵吵嚷嚷的。
一个醉醺醺的汉子撞开了院门,脸红脖子粗,一股子劣质烧酒味儿,像团火似的冲了进来。
“林晚!跟我回家!”他扯着嗓子喊,眼睛血红,像头暴怒的狮子。
林晚正在厨房切菜,听见声音,菜刀“当啷”掉在地上,她吓得躲在水缸后面,浑身筛糠似的抖,脸白得像张纸。
“你是谁?胡说什么!”我赶紧把阳阳和月月护在身后,挡在林晚跟前,手心都捏出了汗。
“我是王强,她男人!”那男人撸起袖子,胳膊上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疤——他说是当年追林晚时摔的,也像是被生活揍出来的。
“当年她跑了,我娘气得吐血,躺在床上骂我没本事看住女人,不到半年就咽了气!”
他眼睛血红,酒气里混着一股穷酸的土腥味,“这十年我去了七八个省,讨饭、扒火车,鞋底磨穿了三双!你看看这结婚证!”
他从裤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甩在我面前:“看看!结婚证!她是我媳妇,当年我花了二百块钱从她爹妈手里买来的!”
结婚证边角磨得发亮,照片上的林晚瘦得脱相,眼神怯生生的,正是十七八岁的样子,跟现在判若两人。
证的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1976年,卖猪换的二百块钱,给娘抓药用了一半。”
“她是我媳妇,跟了我十年了,你今天必须把人还给我!”
王强上前一步,想拽林晚,我赶紧拦住他。
“她是我媳妇,跟我过了十年,还生了孩子!”
我挡在林晚前面,声音都喊哑了。
“媳妇?有结婚证吗?”王强晃着手里的证,“她是我花钱买的,就是我的人!想跑?没门!”
邻居们听见动静都围了过来,张婶挤到前面,指着王强骂:“你个耍流氓的!光天化日之下想抢人?林晚在这儿过了十年,啥样人我们不知道?”
王强瞪着眼骂张婶:“老虔婆!少管闲事!”
院里闹哄哄的,阳阳和月月吓得直哭,林晚躲在我身后,死死抓着我的衣襟,指甲都嵌进我肉里了。
最后还是报了警。
来了一位老警察。
王强把结婚证递给老警察看。
老警察看了看证,又问了林晚几句,林晚只是哭,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指着王强,又指着自己手腕上的旧伤疤。
老警察叹了口气,跟我说:“这结婚证是真的。林晚本是山东沂蒙山人,十七岁被爹妈卖给王强。”
“这事儿查过,”老警察翻着结婚证,低声说,“王强他爹是村里的光棍,花钱买了个外地媳妇才生下他……王强是个酒鬼,喝了酒就打林晚,她趁夜逃出来,一路要饭到了北京……”
他顿了顿,指着林晚手腕上的伤疤,“这伤是他用烟袋锅烫的,但那年月,买卖媳妇在穷山沟里不算稀罕。后来王强他娘死了,村里批斗他‘破坏家庭’,他蹲了两年牢,出来后房子塌了,地也荒了,才想起找林晚——听说北京能捞钱。”
王强听了,更来劲了,揪着林晚的胳膊就往外拽:“跟我走!回山东去!”
林晚死死抓着我的衣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哭喘声,眼泪把我的衬衫都浸湿了。
我看见她手腕上的伤疤,那是道扭曲的红印,像条小蛇,忽然想起她刚来时,夏天都穿着长袖,我问她热不热,她只是摇头,现在才明白,她是在遮这道疤。
林晚突然拽住我的手,在石板上哆嗦着写:“我不走!当天他……给我过一碗热汤,救了我一命……。”
字迹歪扭,像要滴出血来。
我这才明白,她袖口遮的不只是伤疤,还有曾经生活的苦难。
王强眼里闪着贪婪的光,我知道他不是来找人的,是来要钱的。
他看我家有两个孩子,又住在北京,就想讹一笔。
我心一横,跑进里屋,从木箱底摸出个布包,里面是我攒了半年的三百块钱,那是我准备给阳阳交学费、给月月买新书包的钱。
我攥着布包的手青筋暴起,三百块钱的票子被汗渍洇得发软。
王强伸手来抢时,林晚突然扑过来攥住我的手腕,在石板上疯狂划写:“不!钱……不能给!”
她的笔尖戳破石板面,溅起细碎的石粉。
这时胡同口传来自行车铃铛响,街道办的李主任闻声赶来。
他冲王强晃着手里的那本红皮《婚姻法》:“小王啊,1981年新婚姻法说了,买卖婚姻不受法律保护,你这证……”
王强眼珠一转,突然蹲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哭:“政府不管啊!俺娘临死前说‘找不到媳妇就别认我做娘’,这二百块钱是卖了家里最后一头母猪换的!现在城里人娶了俺媳妇,连个说法都没有?”
他的哭腔混着酒气,惊飞了院墙上的麻雀。
李主任蹲下身,翻开婚姻法某页:“你看,第3条写着‘禁止借婚姻索取财物’,当年你这行为本身就违法。再说林晚在这儿过了十年,还生了孩子,事实婚姻也受保护。”
王强突然止住哭,抓起结婚证往李主任面前送:“那这证咋说?1976年公社盖的章!是不是共产党盖的章?”
李主任苦笑着摇摇头,冲王强挥挥手,笑骂道:“快走,人家是恩爱夫妻,一会儿人家如果反悔,你拿不到不说钱,可能还得去号子里中蹲几天……”
老警察掏出烟斗,吧嗒着烟说:“麻烦就在这儿——70年代农村买卖媳妇不算稀罕,公社有时候睁只眼闭只眼。现在新婚姻法出来了,可王强手里的旧证也是‘历史遗留问题’。”
他指着结婚证上模糊的铅笔字,“你看这‘卖猪换钱’,在当时就算‘彩礼’,按老理儿他觉得自己占理。”
林晚突然拽住老警察的袖口,指着自己手腕上的疤,又指向王强——那道月牙形的烫痕在灯光下泛着紫红。
老警察沉默半晌,从公文包掏出份文件:“去年最高法有个批复,说‘被拐卖妇女自愿与他人结婚,若结婚证无效,需妥善处理’。这样吧,陈默,你先带林晚去法院申请‘婚姻关系确认’,王强这边……”
王强突然跳起来:“去法院?俺没钱请律师!城里人就会欺负乡下人!”
他抓起院里的扁担,“今天不把人给我,我就死在这儿!”
李警察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里的水溅出来:“王强!你当派出所是你撒泼的戏台子?拿扁担吓唬谁呢?”
他哗啦翻开卷宗,“你这‘卖猪换钱’的买卖媳妇行为,搁现在就是拐卖妇女!真要较真,牢饭管够!”
李主任蹲下身捡起扁担,语气温和了些:“兄弟,你想想,当年公社默许是特殊情况,现在国法摆在这儿。你就算把人抢回去,林晚天天寻死觅活,你守着个活人,过的却是死人日子,图啥?”
他掏出烟袋塞给王强,“抽口烟,咱算笔明白账——你把人扣着,官司必输;主动放手,至少落个好名声。”
老警察突然把老花镜推到额头上:“最高法的批复说得清楚,强扭的瓜不甜。你看看林晚那手腕的疤,当年她跑过多少次,你心里没数?”
他指了指门口的警车,“你要是动手,马上就有人带你去局里做客,到时候可没人给你说情。”
王强攥着扁担的手开始发抖,浑浊的眼珠在众人脸上来回打转。
李主任趁机搂住他肩膀:“听老哥一句劝,现在放手,还能留个‘主动解除婚约’的好名声。要是闹到法院,你那些彩礼钱,怕是一分都要不回来。”
僵持十分钟后,王强突然瘫坐在条凳上,扁担“当啷”砸在水泥地上:“俺签……俺签还不行吗?”
他抢过笔,在声明上重重按下手印时,手指在印泥里蘸了很久,仿佛要把二十年的委屈都按进纸里。
随后他接过布包,掂量了一下,用舌头舔数着票子说:“算你们识相!”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前还回头瞪了林晚一眼,那眼神像刀子似的。
他棉鞋底子碾过院门口的残雪,留下两个深浅不一的泥印。
不会儿,我隔着门缝却看见他在胡同口拦住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扬着票子嚷嚷:“瞧见没?北京人就是冤大头!三百块,够咱在老家买十头母猪下崽!”
那声音带着酒后的嘶哑,被西北风卷得七零八落,却像针一样扎在我耳膜上——我忽然想起他结婚证背面那行“卖猪换的二百块钱”,原来在他眼里,人跟牲口终究是一个价码。
关上门的那一刻,林晚瘫在我怀里,浑身抖得像筛糠,嘴里发出“嗬嗬”的哭声,像只受伤的小兽。
林晚把那张声明纸凑到煤油灯下看,手指摩挲着“自愿”两个字,突然把纸团成球塞进灶膛。
火苗“腾”地窜起来,将纸团烧成灰,飘出的青烟里带着焦糊味。
我想拦她,她却在石板上写:“烧了证,心还在疼。”
我拍着她的背,想起十七年前那个雪夜,她蹲在垃圾桶旁的模样,又看看屋里跑跳的孩子,忽然觉得这十年的粗茶淡饭,竟比什么都实在。
“别怕,”我搂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头发,“有我呢,以后谁也不能再欺负你。”
她在我怀里哭了很久,把我胸前的衣服都哭湿了,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滴在我皮肤上,热乎乎的,像烫开了我心里的一道缝。
窗外的雪又下起来,落在王强留下的泥印上,渐渐填平了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却填不平林晚眼角突然渗出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