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沧澜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晨光从书房的雕花窗棂间斜斜地洒进来,在青石地面上划出几道细长的金线。空气里浮动着微尘,像被风吹散的香灰,缓缓沉落。他坐在那张老旧的紫檀木椅上,背脊僵直,脖颈酸痛得仿佛有根铁针扎在骨缝之间。手边是一堆卷宗和玉简,层层叠叠,几乎要压垮桌角。最上面那份《共防盟三年计划草案》被血渍染了一角——暗红中泛着金属般的冷光,像是某种异质液体干涸后的痕迹。
他记得昨晚写完最后一段时,意识便如断线风筝般坠入黑暗。笔还握在手里,指尖发麻,墨迹顺着笔杆滑到掌心,混着那道裂开的伤口渗出的奇异液体,凝成一片乌黑斑驳。
此刻太阳已升过山巅,将主峰废墟镀上一层薄金。远处工地上传来凿石声、号子声,还有弟子们搬运残柱的脚步声。重建已经开始,可他知道,真正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门轴轻响。
叶清歌推门而入,脚步无声,如同影子滑过地面。她一身素白劲装,腰间佩剑未出鞘,却自带一股寒意。她没说话,只是把一叠纸轻轻放在桌上,纸页边缘整齐得如同刀裁。那是九宫锁灵阵首日考核的结果名单。
“八个合格,两个淘汰。”她说,声音平静无波,“比预想快。”
李沧澜点头,目光扫过那行名字。八人通过,已是极高的成功率。这门阵法源自上古遗技,讲究九人同心、气息相连,稍有偏差便会反噬自身。能在一个昼夜内掌握基础运转,说明这批新弟子资质不俗,更重要的是——心性稳定。
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节奏缓慢而坚定。每一下都像是在丈量时间的长度。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太久。经脉结晶化正在加速蔓延,识海深处那股外来波动如同潜伏的毒蛇,日夜啃噬他的神魂。药王谷三位医修联合诊断的结果冰冷无情:最多三个月,他将彻底失去战斗能力,甚至可能沦为混沌能量的容器,成为归墟议会梦寐以求的“活体祭品”。
但他还能抢一点时间。
只要把该搭的架子立起来,规则定下,机制运行顺畅,后面的事就不全靠他一个人扛。
“叫林雪薇来一趟。”他说,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有些事得当面说清楚。”
半个时辰后,林雪薇从外门赶来。
她穿的是普通弟子服,粗布质地,袖口沾着药渣与泥土,显然是刚从药田回来。一头乌发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脸上还带着劳作后的潮红。她进门第一件事便是看向李沧澜的脸色——苍白中透着青灰,唇色发暗,眼底浮着浓重的阴翳。
“你又熬夜了。”她说,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心疼。
“没事。”李沧澜翻开一份文件,动作利落,仿佛刚才那一瞬的虚弱从未存在,“药王谷那边愿意共享灵药培育技术,但采药队不敢进南岭毒瘴区,对吧?”
林雪薇点头,眉头微蹙:“那边死了三批人了,连尸首都化成黑水。毒气入骨即腐,连元婴修士都不敢深入百步。”
李沧澜笑了笑,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划。一道暗金色纹路自他指端闪现,如活物般游走一圈,随即隐没于木纹之中。这是他体内“吞噬领域”的外显特征——一种极为罕见的天赋神通,能够吸收并转化负面能量,哪怕是剧毒、邪火、死气,也能被其炼化为己用。
“我有办法。”
他站起身,步伐稳健地走向墙边悬挂的巨大地图。那是一幅由九块兽皮拼接而成的北域全境图,山川河流皆以灵力勾勒,栩栩如生。南岭矿区被红笔圈出,旁边标注着一行小字:“废料堆积,灵气污染”。
“那里的毒不是自然生成的,”他指着地图上的红圈,声音低沉却清晰,“是三百年前那位堕落的‘器宗老祖’炼制邪兵时残留的废料堆出来的。那些所谓‘毒瘴’,其实是高浓度的混沌杂质与废弃灵核混合发酵后的产物。”
林雪薇瞳孔微缩:“你是说……人为造成的?”
“没错。”李沧澜转身看着她,“我的吞噬领域能吸走那些毒气,净化土地。只要布下临时阵法,三天就能让那片地重新长出灵草。”
林雪薇眼睛亮了起来:“你是说……我们自己建药田?不再依赖药王谷供给?”
“不止。”李沧澜回头,嘴角扬起一丝锋利的笑意,“把附近几个荒废的矿脉也收回来。谁敢动,就让他尝尝麒麟噬天诀的味道。”
话音落下,屋内气氛骤然一紧。
叶清歌一直站在窗边,此时忽然开口:“我还有一件事。”
她取出一块古旧玉牌,贴在桌面上。玉牌表面刻满晦涩符文,随着灵力注入,光纹展开,投射出一幅残缺的星图。线条交错,星辰位置错乱,却又隐隐构成某种古老阵法的投影轮廓。
“我在北境遗迹里找到的。”她说,“这三处标记点,可能是上古文明留下的交汇地。里面有东西,还没被人动过。”
林雪薇凑近细看,眉头越皱越深:“你是想派人去探?风险太大了吧?那种地方往往设有禁制,贸然进入只会触发陷阱。”
“单独去风险太大。”叶清歌摇头,“我建议每宗派一支小队,轮值探索。谁发现资源,谁分一份;谁遇到危险,其他人必须支援。”
李沧澜接过话头,目光灼灼:“正好拿来试运行共防盟的协作机制。不光是打架,资源共享、情报互通、应急响应,这些流程都得走一遍。实战是最好的磨合。”
林雪薇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可天机阁那边……真的信得过吗?上次他们提供的卦象,差点让我们撞上归墟议会的伏击。若非你提前察觉异常,整个先锋队都会葬身‘蚀魂谷’。”
提到“天机阁”,李沧澜眼神微沉。
那个神秘莫测的宗门,掌握着窥探命运之术,却总是在关键时刻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他们自称“顺应天道”,实则行事诡谲,利益至上。他曾怀疑,天机阁内部早已被归墟渗透。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道黑痂裂口仍在渗着金属光泽的液体,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他知道瞒不了多久。
片刻后,他拿起桌上的诊断书副本,递给两人。
“药王谷的医修看了三次。”他说,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六成经脉结晶化,识海有外来波动。最多三个月,我就废了。”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阳光依旧明媚,可空气却仿佛冻结。林雪薇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指尖几乎捏碎了那张薄纸。叶清歌却没动,她只是盯着那份诊断书,眼神像刀子一样冷,像是要看穿李沧澜隐藏的所有谎言。
“所以你现在说这些,是为了赶在死之前把事情安排好?”她问。
“不然呢?”李沧澜笑了,笑容里没有悲凉,只有一种近乎释然的坦然,“我不可能一直撑着。但共防盟不能散。规矩立好了,人换几个没关系。”
林雪薇咬着嘴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就不能想办法治吗?药王谷那么多秘方——传说中的‘涅盘丹’、‘返魂露’,难道都没用?”
“没用。”他打断她,语气坚决,“这不是病,是命。混沌灵窍融合失败,导致本源崩解。强行续命只会让我更快变成下一个归墟容器。与其死后被操控,不如活着时做完该做的事。”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不想死在别人手里,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所以在这之前,得把该做的事做完。”
叶清歌站起来,走到窗边。外面是主峰废墟,重建的工人已经开始清理断柱。碎石堆旁,几名年轻弟子正合力抬起一根断裂的梁柱,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衣衫。一名老执事在一旁指点,声音洪亮。
她看了一会儿,转身拿出一枚刻好的玉符。
“这是九宫锁灵阵的核心符文。”她说,“我已经交给第一批试训弟子。接下来要扩招,选筑基以上、心性稳定的,三个月一轮。”
李沧澜点头:“可以。另外,让天机阁、玄丹宗、药王谷各派五个人进来学习。不只是技术,更是信任。”
林雪薇记了下来,提笔在纸上写下要点,又补充一句:“要不要加一条规矩?比如泄露阵法者,逐出共防盟?”
“不用那么重。”李沧澜摇头,“定个简单的:谁破坏合作,谁自动失去资源分配权。利益绑住了,人自然会守规矩。”
三人开始起草协议。
李沧澜提笔写下第一条:情报共享,战时调度,互不侵扰。
第二条:每月一次跨宗议事,轮值主持。
第三条:重大行动需三分之二势力同意方可执行。
叶清歌补充了第四条:任何成员遭遇袭击,其余势力须在十二个时辰内响应。
林雪薇想了想,加上第五条:探索所得资源,按贡献分配,不得私藏。
第六条由李沧澜亲自拟定:禁止私自结盟或暗通外敌,违者视为叛盟。
第七条来自叶清歌:所有阵法、功法传承,须登记备案,防止失传或滥用。
第八条林雪薇提议:设立共防盟执法堂,处理内部争端。
第九条,三人共同商议后确定:盟主任期三年,期满重选,不得连任。
他们一口气列到第九条,合称《共防盟九约》。写完时,太阳已经移到中天,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纸上,映出墨迹未干的字句,宛如誓言镌刻于时光之上。
李沧澜把草案收好,抬头问:“你们怕吗?”
林雪薇愣住:“什么?”
“怕敌人比我们强。”他说,“怕有一天打不过,只能逃。”
林雪薇低下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药渍:“怕。但我更怕什么都不做。当年师父死在归墟偷袭之下,连遗言都没留下。如果那时候有人站出来……也许结局不一样。”
叶清歌看着他,目光如冰湖深处燃起的火:“我不是为了赢才站在这里。我是为了不让昨天的事再发生。我不想再看到同伴倒下时,身后空无一人。”
李沧澜笑了。
他望向窗外的群山,层峦叠嶂,云雾缭绕。风穿过山谷,送来远处工地上的锤凿之声。那声音单调而坚定,像是大地的心跳。
“我也不是要赢所有人。”他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只是要守住该守的人。”
叶清歌拿起木盒,准备离开。她走到门口,停下脚步。
“我会让更多的弟子学会这个阵。”她说,“一个人倒下,还有十个。十个倒下,还有百个。只要阵还在,我们就不会输。”
门关上后,林雪薇也起身:“我去通知药王谷,明天谈合作细节。顺便问问他们有没有新的抗毒丹方。”
李沧澜独自留在书房。
他打开抽屉,把《共防盟三年计划草案》放进去。手指碰到那封埋在暗格里的遗书时,停了一下。
那是一封未曾启封的信,用黑丝缠绕,封印着一枚小小的麒麟印。上面写着三个字:致后来者。
他没拿出来。
阳光照在桌角,那支旧笔还沾着墨迹。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的伤口又裂开了,一滴带着金属光的液体落在纸上,慢慢晕开,像一朵诡异绽放的花。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杂乱的弟子行走声,也不是林雪薇那种轻盈的步伐,而是沉稳、克制、带着某种仪式感的节奏。
门被推开,叶清歌又回来了。
她手中多了一块新的玉牌,材质比之前的更加温润,表面流转着淡淡的银辉。她把它放在桌上,动作轻柔,像是放下一件易碎的珍宝。
“改版的阵法核心。”她说,“加了预警功能。一旦有人强行破阵,十里内都能感应到。我已经设定了你的气息为唯一触发源,只要你还在,阵就不会真正崩溃。”
李沧澜点头:“好。”
她没走,站在那儿看了他一会儿。
阳光落在她肩头,勾勒出一道清冷的轮廓。她的眼神复杂,有担忧,有愤怒,也有某种深藏的不舍。
“你答应过我。”她说,声音很低,却格外清晰,“要陪我打一场完整的比剑。十年前你说等忙完这一阵,结果等来了灭门之祸。五年前你说等重建宗门,结果又遇袭中断。现在……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李沧澜抬眼看着她,许久,才缓缓道:“我说了,等忙完这阵。”
她盯着他,仿佛要把这句话刻进灵魂里。
然后转身走了。
脚步声渐远,直至消失。
李沧澜拿起玉牌,放进怀里。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远处的工地上,新立起一根旗杆,上面挂着还未展开的旗帜——黑底赤纹,绘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麒麟,正是共防盟的徽记。
风刮过来,吹动他的衣角。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不断渗出的液体,一滴滴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响。
每一滴,都在侵蚀他的生命。
但他知道,这场风暴才刚开始。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
李沧澜仍坐在书房中,面前摊开着一份密报——来自边境哨站的急讯:归墟议会已在西漠集结三千死士,疑似准备突袭三大灵矿枢纽。另据天机阁匿名传信,北境星图所指之地,近期出现异常灵压波动,极可能与上古封印松动有关。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十年前那一夜。
火焰吞噬山门,惨叫声此起彼伏。师父拼死护住年幼的弟子们,最终被一道黑光贯穿胸膛。他自己抱着重伤的叶清歌逃出生天,背上留下一道至今未愈的伤疤。
那一刻,他就明白:弱者没有资格谈理想,唯有力量才能守护一切。
如今,他终于有机会建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联盟——不是虚伪的盟约,不是利益交换的权宜之计,而是一个能让所有正道宗门彼此支撑、共御外敌的体系。
哪怕代价是他的性命。
他提笔,在日记本最后一页写下:
“若我先行一步,请记住:
麒麟不死,阵火不熄。
守住人心,便是守住希望。”
合上本子,他点燃一支安神香。
烟雾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苦味。
他知道,明天还有无数会议、谈判、决策等着他。南岭开荒、星图探索、执法堂组建、资源调配……每一件事都关乎生死存亡。
但他不怕。
因为他不是孤身一人。
窗外,月光洒落,照亮了那面即将升起的旗帜。
风起了。
它终将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