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帆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他的身体,也一日比一日枯槁。
到了第四日的黎明,第一缕晨光透过石缝照进室内时,他整个人已经形销骨立,仿佛生命之火随时都会熄灭。
也就在这一刻,变化,终于发生。
始终昏迷不醒的朱淋清,周身的每一个毛孔中,忽然毫无征兆地溢散出丝丝缕缕的淡黑色雾气。
那是盘踞在她体内最深处,连之前的“破而后立”都未能完全清除的最后残毒。
黑气刚一出现,便在晨光中消散无踪。
嗡。
一声轻微的颤鸣。
取代黑气的,是一层柔和、温润,如同月华般的白色灵光。这层光芒将她整个身体笼罩,所过之处,她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干裂的皮肤,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恢复。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随即,缓缓睁开了眼。
世界,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能看见石壁上最细微的纹路,能听见石室外风吹过草叶的声响,能嗅到空气中混杂着草木与泥土的清新气息。
困扰了她十数年,那种无时无刻不存在的阴寒与滞涩感,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轻盈与通透。
更重要的是,她的体内,一股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清凉气流,正在自行流转。这股气流所过之处,四肢百骸的酸痛与疲惫被迅速修复,一种名为“力量”的感觉,正在回归。
不,不是回归。
是新生。
她缓缓转过头,视线越过自己的身体,落在了角落里那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上。
那个男人。
他的气息微弱到了极点,仿佛风中残烛。
可就是这根残烛,点燃了她生命里的燎原之火。
她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茫然,有审视,唯独没有他预想中的感激。
良久,她朱唇轻启,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我…感觉到了。”
张帆没有睁眼,只是气息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他太累了,连动一下眼皮的力气都吝啬。
朱淋清撑起上半身,白色的灵光随着她的动作而流淌,如同一件光织的羽衣。她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洁白如玉,充满了力量。
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一分冷冽的质问。
“你对我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让张帆终于睁开了眼。他的眼球布满血丝,眼神却依旧平静。
“救你。”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砂石在摩擦。
“救我?”朱淋清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我体内的蛊毒,被你引爆了。我那些早已断绝的废脉,被你用一股狂暴的力量强行冲开。我整个人,从里到外,被你彻底换了一遍。”
她抬起眼,直视着他。
“这不是救。”
“这是……重塑。”
张帆沉默着,没有辩解。因为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朱淋清的手指轻轻蜷缩,感受着那股新生的、名为真元的力量。
“谁给你的权力,来决定我的命运?谁给你的资格,来重塑我的身体?”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你凭什么认为,我想要这样一个‘未来’?”
张帆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牵动了内腑的伤势,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他看着她,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更骄傲,也更……不知好歹。
他的内心涌起一股无明火,却被极致的虚弱压了下去。
“凭你快死了。”他言简意赅。
“我宁愿死,也不愿像一个玩偶一样,被人随意摆布!”朱淋清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燃烧着倔强与愤怒的火焰。
“是吗?”张帆扯动了一下嘴角,那甚至算不上一个笑容,“可你现在还活着。”
“托你的福。”她冷冷地回敬,“所以,代价呢?你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几乎耗尽了自己,不可能只是为了发善心吧。”
她不是傻子。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张帆此刻的状态有多么糟糕。那种生命本源的亏空,绝对不是修养几天就能恢复的。
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所图必然不小。
“说出你的目的。”她盯着他,像一头审视猎物的雌豹,“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功法?还是我朱家的秘密?”
张帆看着她那副戒备、警惕、甚至带着敌意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他几乎是以命换命,换来的,却是一场不留情面的审问。
疲惫,如同潮水般,从灵魂深处涌来。
他闭上眼,靠着墙壁,连开口的欲望都消失了。
他的沉默,在朱淋清看来,却像是默认。
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冷了下去。
“原来如此。一场交易。”她低声自语,语气中充满了失望与自嘲,“我还真是……天真。”
石室内,再度陷入了死寂。
这一次的寂静,比之前三日,更加冰冷,更加压抑。
就在朱淋清以为这场对话将就此结束时,那个男人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穿透力。
“我想要的……”
张帆重新睁开眼,血丝密布的眼眸里,没有欲望,没有算计,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执拗。
“……是要一个能站着与我说话的朱淋清。”
朱淋清的身体,猛地一震。
只听他继续用那破风箱般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而不是一具躺在地上,需要我弯腰去看,需要我施以怜悯的……尸体。”
“你体内的力量,是你的。你的命,也是你的。怎么用,是你的事。”
“我救你,只因为,我想救。”
话音落下。
石室,寂静无声。
朱淋清怔住了。她预想过无数种答案,唯独没有想到这一个。
这不是交易,不是算计,甚至不是恩赐。
这是一种近乎蛮横的、不讲道理的……认可?
她看着他那张枯槁的几乎脱相的脸,看着他那双因为极度虚弱而显得格外深邃的眼。
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
骄傲如她,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她收回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锋芒与戒备,垂下眼帘,看着自己光洁的手掌。
她轻声开口,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为什么?”
张帆没有回答。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回答任何问题了。
他只是缓缓地、彻底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沉入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