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九月,桂花香气漫得满府都是,混着绸缎的流光、金银的脆响,织成一张喜庆的网——再过几日,便是贾母的八十大寿,阖府上下正忙得脚不沾地。王熙凤穿着件石青妆缎夹袄,站在荣庆堂的台阶上,指挥着仆妇们挂寿联:“左边再高些!要齐着檐角,别歪了!”
她眉头微蹙,眼下的青影遮不住——为了这场寿宴,她已经连熬了三个通宵,核对账目、清点礼品、调度人手,桩桩件件都要亲自过目,生怕出半点差错。
“二奶奶,那边两个小子跟咱们的人吵起来了!”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指着东边的月亮门。
王熙凤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两个穿着宁国府服饰的仆役,正跟自家管库房的周瑞家的推搡,嘴里骂骂咧咧:“不过是借几张红绸子,还当是什么宝贝,磨蹭半天!”
周瑞家的也不是好惹的,叉着腰回骂:“这是给老太太做寿用的,金贵着呢!你们宁国府要使,不会自己去领?跑到这儿来撒野!”
王熙凤脸色一沉。宁国府的人素来散漫,仗着贾珍是族长,时常在荣国府面前摆谱,今儿竟敢在寿宴前闹事,真是岂有此理!
“都给我住口!”她厉声喝道,快步走过去,“周瑞家的,怎么回事?”
周瑞家的连忙回话:“二奶奶,他们要借库房里的红绸子,我说得登记,他们就不乐意了。”
那两个仆役见是王熙凤,气焰矮了半截,却还嘴硬:“二奶奶,不过是点小东西,犯得着这么较真吗?”
“较真?”王熙凤冷笑,“老太太的寿宴,一针一线都是规矩!你们敢在这里喧哗,就是没把老太太放在眼里!周瑞家的,把这两个不懂规矩的东西捆起来,关到柴房去,等寿宴过了,再交给珍大爷发落!”
仆役们不敢违抗,七手八脚地把那两人捆了。那两人还在挣扎叫骂,却被堵住了嘴,拖了下去。
周瑞家的笑道:“还是二奶奶有手段!”
王熙凤却没心思笑,她总觉得,宁国府这些人,是故意来找茬的。
正想着,赵姨娘扭着腰走了过来,脸上堆着假笑:“二奶奶忙着呢?”
王熙凤心里咯噔一下——这赵姨娘是贾政的妾,素来跟她不对付,今儿怎么突然找上门?
“姨太太有事?”王熙凤语气淡淡的。
赵姨娘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二奶奶,刚才被捆的那两个,是我娘家那边的远房侄子,不懂事,冲撞了二奶奶。您看,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了他们?别因为这点小事,惊动了老太太,扫了寿宴的兴。”
王熙凤心里的火“腾”地冒了上来。好啊,原来是她的人!难怪敢这么嚣张!她想发作,可转念一想,寿宴在即,确实不宜闹大,便皮笑肉不笑地说:“姨太太早说啊,都是自家人。行,我让人放了他们,不过得让他们赔个不是,以后懂点规矩。”
赵姨娘见她松口,连忙道谢,心里却暗骂:“神气什么?迟早有你倒霉的一天!”
王熙凤看着赵姨娘的背影,气得手都抖了。这口气咽不下,却又发作不得,只能憋在心里,胸口闷得发慌——这就是所谓的“嫌隙人”,一点小事,就能在心里盘出无数个疙瘩,非要搅得鸡犬不宁才甘心。
寿宴前的小风波,还不止这一桩。
那日午后,宝玉闲逛到大观园的山石后,忽听得一阵压抑的说话声。他悄悄绕过去,只见迎春的丫鬟司琪,正跟一个年轻男子拉拉扯扯,那男子他认得,是司琪的表弟潘又安。
“你快走,别让人看见了!”司琪催促着,眼圈红红的。
“我不走,我再看你一眼。”潘又安握着她的手,舍不得松开。
宝玉心里一惊,这私会若是被撞见,司琪可就完了!他急中生智,故意咳嗽一声,大声喊道:“司琪姐姐,你在这儿吗?林妹妹找你呢!”
司琪和潘又安吓得赶紧分开,潘又安趁机躲进假山后的山洞。司琪定了定神,走出来说:“宝二爷,我在这儿呢。”
“你怎么在这儿?”宝玉装作不知情,“快去吧,林妹妹等着呢。”
司琪连忙应着,匆匆走了。宝玉见潘又安从山洞里出来,瞪了他一眼:“还不快走!以后别再来了,仔细害了司琪!”
潘又安连声道谢,一溜烟跑了。宝玉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这园子里的事,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贾母的寿宴办得风风光光,宾客盈门,鼓乐喧天。可宴散之后,贾母却没闲着。她听说寿宴期间,府里有些仆人擅离职守,甚至聚在一起赌钱,顿时动了怒。
“这些奴才,越来越没规矩了!”贾母坐在荣庆堂里,脸色沉得能滴出水,“若不严惩,以后还了得?”
王熙凤连忙跪下:“是孙媳妇管教不严,请老太太降罪。”
“不关你的事。”贾母摆摆手,“府里人多眼杂,难免有几个不安分的。传我的话,从今天起,各房都要看好门户,不许再有人聚赌,谁敢违抗,打断腿!”
果然,没过几日,就有人报上来,说几个奶娘聚在角门的小屋里赌钱,其中还有宝玉的奶妈李嬷嬷。
贾母气得发抖,让人把她们全都押到荣庆堂。那几个奶娘见了贾母,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下,连连求饶。
“你们是跟着主子长大的,本该懂规矩,却带头赌钱!”贾母指着她们骂道,“尤其是你,李嬷嬷,宝玉把你当亲娘看,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
李嬷嬷哭着说:“老太太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
“饶了你们?”贾母冷哼,“每人打二十大板,撵出府去,永不许再进荣国府的门!”
这一下,杀鸡儆猴,府里的仆人再也不敢造次,风气倒是好了不少。可贾母心里清楚,这只是表面平静,内里的嫌隙,却像藤蔓一样,悄悄爬满了整个贾府。
而最让人揪心的,是王夫人对晴雯的发难。
自从上次抄检大观园,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说了不少晴雯的坏话,说她“妖妖娆娆,勾引宝玉”,王夫人心里就埋下了一根刺。她本就看不惯晴雯那副高傲的样子,总觉得她会带坏宝玉。
这日,王夫人特意让人把晴雯叫到自己院里。晴雯刚生过一场病,脸色还很苍白,见了王夫人,规规矩矩地请安。
“晴雯,”王夫人的声音冰冷,像淬了毒的刀子,“你在宝玉房里,都做了些什么?”
晴雯一愣:“回太太,我就是伺候二爷的饮食起居,没做别的。”
“没做别的?”王夫人冷笑,“我听说,你仗着有几分姿色,天天缠着宝玉,还教唆他偷懒、逃学,是不是?”
“我没有!”晴雯气得浑身发抖,“太太明鉴,我对二爷忠心耿耿,从未做过出格的事!”
“还敢顶嘴!”王夫人猛地一拍桌子,“我看你就是个狐狸精,留在宝玉身边,迟早是个祸害!从今天起,你不许再进怡红院一步,收拾东西,立刻给我滚出贾府!”
晴雯如遭雷击,愣在原地。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兢兢业业伺候宝玉,换来的竟是这样的下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太太……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您要这么对我……”
“你没错?”王夫人眼神厌恶,“你错就错在太不安分,太会勾引人!我告诉你,只要我在一天,就不许你这种人靠近宝玉!”
无论晴雯怎么辩解、哀求,王夫人都不为所动,让人强行把她拖了出去。
晴雯被拖出荣国府大门时,身上只穿着几件单薄的旧衣裳,寒风一吹,冻得瑟瑟发抖。她回头望着那朱漆大门,望着那高高的院墙,眼泪模糊了视线——她在这府里待了这么多年,早已把这里当成了家,把宝玉当成了亲人,如今却像垃圾一样被扔出来,怎能不伤心?
怡红院里,宝玉得知晴雯被撵走,急得像疯了一样,要冲出去找她,却被袭人死死拦住:“二爷,您不能去!太太正在气头上,您去了,只会让晴雯更难堪!”
宝玉坐在地上,失声痛哭:“都是我的错……是我没保护好她……”
这场风波,像一块巨石,投进了看似平静的荣国府,激起层层涟漪。王熙凤的隐忍、赵姨娘的算计、司琪的惶恐、贾母的威严、王夫人的决绝、晴雯的悲剧、宝玉的痛苦……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这“嫌隙”二字,越发清晰地刻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荣国府的桂花,渐渐落了,只留下满地残香。而那些滋生的嫌隙,却像冬日的寒霜,一点点冻结了曾经的温情,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