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刘姥姥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牵着板儿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京城的大牢走去。路两旁的枯树枝桠,像一只只伸向天空的手,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狰狞。
“姥姥,咱们真要去看那些贾府的人吗?”板儿仰着冻得通红的小脸,怯生生地问。他还记得小时候跟着姥姥去荣国府,那里的点心好吃,院子好看,可现在听人说,那家人都被关起来了,成了罪人。
“去,咋能不去?”刘姥姥叹了口气,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想当年,人家待咱们不薄,如今落了难,总得去瞧瞧。”
她手里提着个布包,里面是几个刚蒸好的窝窝,还有一小罐咸菜,是她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大牢的门阴森森的,门口的守卫穿着冰冷的铁甲,眼神像刀子一样。刘姥姥说明来意,好说歹说,又塞了两个窝窝给守卫,才被放进去。
一股浓重的霉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呛得刘姥姥直咳嗽。牢房里阴暗潮湿,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几个曾经衣着光鲜的人,此刻都穿着囚服,蜷缩在角落里,形容枯槁,眼神空洞。
“贾政老爷?”刘姥姥试探着喊了一声。
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抬起头,正是贾政。他浑浊的眼睛看了刘姥姥半天,才认出她来,嘴唇哆嗦着:“是……是刘姥姥?”
“是我,老爷。”刘姥姥把布包递过去,“给您带了点吃的。”
贾政接过布包,看着里面的窝窝,老泪纵横:“多谢……多谢你还来看我们……”
王夫人也凑了过来,她瘦得脱了形,脸上满是皱纹,见了刘姥姥,只是呜呜地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邢夫人坐在另一边,眼神呆滞,仿佛没看到她们。
刘姥姥看着他们这副模样,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难受得很。她想起当年在大观园里,贾母拉着她的手说话,王夫人还赏了她不少东西,怎么也想不到,短短几年,竟会落到这般田地。
“巧姐呢?”刘姥姥忽然想起什么,急切地问,“我那外孙女呢?”
提到巧姐,王夫人哭得更凶了:“被她舅舅王仁……卖了……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
刘姥姥心里一沉,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竟然被卖了?她咬了咬牙:“你们放心,我一定把她找回来!”
正说着,一个小尼姑从牢房尽头走过来,穿着灰色的僧袍,手里拿着一串佛珠,面无表情。刘姥姥觉得眼熟,仔细一看,竟是惜春。
“四姑娘!”刘姥姥喊了一声。
惜春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冷漠得像冰:“施主认错人了,贫尼法号‘了尘’。”
“四姑娘,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刘姥姥啊!”刘姥姥急道。
“世间万物,皆是虚妄。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惜春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转身就走,再也没回头。
刘姥姥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这孩子,是彻底看透了红尘,连亲人都不认了。
从大牢出来,刘姥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巧姐。她四处打听,逢人就问,终于从一个老鸨嘴里得知,巧姐被卖到了城南的“怡红院”——那是京城有名的妓院。
“不行,我得去赎她!”刘姥姥攥紧了手里仅有的几两银子,那是她卖了家里唯一一头猪换来的。
可老鸨说,巧姐是“清倌人”,赎身要一百两银子。一百两!对刘姥姥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
“我只有这些,您先收下,剩下的我一定想办法!”刘姥姥把银子都掏了出来。
老鸨掂了掂银子,撇撇嘴:“这点银子,还不够她一个月的花销。你要是凑不齐,就别来烦我!”
刘姥姥没气馁。她回到乡下,把住了一辈子的房子卖了,又挨家挨户地求亲告友,磕了无数个响头,终于凑够了一百两银子。她揣着沉甸甸的银子,再次来到“怡红院”。
巧姐被关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脸上满是泪痕,见了刘姥姥,像见了救星,扑进她怀里放声大哭:“姥姥!姥姥!”
“孩子,别怕,姥姥来接你了。”刘姥姥抱着她,眼泪也掉了下来。
老鸨收了银子,不情愿地让巧姐跟着刘姥姥走了。巧姐穿着一身旧衣裳,头发乱糟糟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紧紧抓着刘姥姥的手,生怕再被卖掉。
“姥姥,我娘呢?”巧姐小声问。
刘姥姥心里一酸,她还不知道王熙凤的事。就在她找巧姐的时候,大牢里传来消息,王熙凤病死了。据说她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盏孤灯陪着她,身上还穿着那件半旧的棉袄。
“你娘……去了一个好地方,再也不用受苦了。”刘姥姥撒了个谎。
巧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刘姥姥带着巧姐,暂时住在一个破庙里。她每天出去给人缝补浆洗,换点米粮,勉强糊口。巧姐也很懂事,帮着刘姥姥扫地、做饭,渐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这日,刘姥姥正在街上给人缝衣服,忽然看到一群人围着看告示,她挤进去一看,上面写着:贾宝玉因“无实据”,被释放出狱。
“宝二爷出来了?”刘姥姥又惊又喜,连忙拉着巧姐,“走,咱们去看看。”
她们在城门口等了几天,终于看到了宝玉。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头发很长,胡子也没刮,脸上带着几分沧桑,眼神却异常平静,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痴傻和天真。
“宝二爷!”刘姥姥喊了一声。
宝玉转过头,看到刘姥姥和巧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刘姥姥?巧姐?”
“是我们,二爷。”刘姥姥拉着巧姐上前。
巧姐看着宝玉,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宝叔叔。”
宝玉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苦了你了。”
就在这时,一艘渡船靠岸,下来一个女子,穿着素色的衣裙,抱着一个孩子,脸上满是风霜。宝玉看到她,愣住了:“云丫头?”
那女子正是史湘云。她丈夫卫若兰战死了,她带着孩子,四处流浪,刚从江南回来。
“宝哥哥!”史湘云也认出了宝玉,再也忍不住,抱着他放声大哭。
宝玉也红了眼圈,拍着她的背:“别哭,别哭,咱们还活着,就好。”
两个曾经在大观园里吟诗作对的人,如今在寒风中相拥而泣,引来不少人围观。
哭了一阵,史湘云看到巧姐,问:“这是?”
“是巧姐。”宝玉介绍道。
史湘云拉着巧姐的手,叹了口气:“真是苦了这孩子。”
就在这时,街上一阵喧哗,一群官差押着一个犯人走了过来。那犯人穿着囚服,戴着枷锁,正是贾雨村。他看到宝玉,眼里闪过一丝羞愧和恐惧,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宝玉看着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宝哥哥,你怎么了?”史湘云不解地问。
宝玉指着贾雨村,笑着说:“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他也有今天!”
他笑得越来越响,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痛苦、不甘,都笑出来。街上的人都看着他,以为他疯了。
笑了很久,宝玉才停了下来,脸上恢复了平静。他对史湘云说:“云丫头,你先带着巧姐跟刘姥姥去乡下,我还有点事,办完就去找你们。”
“你要去哪?”史湘云问。
“我去见一个人。”宝玉说。
他去的是宝钗的住处。那是一间狭小的屋子,是宝钗用自己仅剩的首饰换来的。宝钗见了宝玉,愣了一下,随即平静地说:“你来了。”
“嗯。”宝玉看着她,她也瘦了,脸上有了细纹,但眼神依旧温和。
“我要走了。”宝玉说。
宝钗点点头:“我知道。”她早就料到,这个心不在俗世的人,迟早会离开。
“对不起。”宝玉说,“让你受苦了。”
“没什么对不起的。”宝钗笑了笑,“这都是命。你……多保重。”
“你也是。”宝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宝钗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知道,这一别,就是永别。
宝玉走出城,一路向北。雪花又开始飘落,纷纷扬扬的,像漫天的柳絮。他回头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那里有他爱过的人,有他恨过的人,有他欢乐的记忆,也有他痛苦的回忆。
可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
他继续往前走,脚下的路被白雪覆盖,一眼望不到尽头。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分不清哪里是地,哪里是天。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宝玉轻声念着,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雪原中,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再也找不到踪迹。
刘姥姥带着巧姐和史湘云在乡下住了下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巧姐渐渐长大了,嫁给了一个老实的庄稼汉,生儿育女,过上了平静的生活。史湘云也慢慢走出了伤痛,帮着刘姥姥打理家事。
她们偶尔会想起京城的繁华,想起那些逝去的人,但更多的时候,是珍惜眼前的平静和安宁。
荣国府的废墟上,长出了青草。曾经的亭台楼阁,都化作了尘土。只有那首《好了歌》,还在风中轻轻回荡: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厚地高天,终究容不下那些痴缠的爱恨,那些繁华的幻梦。一切都归于虚无,只留下无尽的风雪,在天地间,永恒地吹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