槛儿确实很多事情都还不懂。
又因为学完规矩就被调来了东宫,没有经历宫人之间的弱肉强食尔虞我诈,相反在太子身边被护得很好。
使得董家那两年的生活留给她的阴影淡了,也让她开朗活泼了许多。
可槛儿毕竟在宫外经历了那么多。
人又聪慧。
尽管目前很多事她还不懂,可她也不至于天真到别人说啥就是啥的地步。
就拿她舅舅来说。
她刚被阿爷阿奶带回去时,舅舅待她也好,会抱她,会给她买糖吃。
说她没了娘没关系,她还有舅舅。
以后舅舅就是她的依靠。
然而最后,舅舅还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和舅母一起把她给卖了。
当然,舅舅不能跟太子相提并论。
就舅舅那德性,给地主老财提鞋都不够。
但也是舅舅让槛儿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人是会变的,事情也是会变的。
因为这一年多的日子太过顺遂,导致她生了贪念,想一辈子留在东宫。
留在太子身边。
可静下心来细细想,如果她跟海公公、袁宝哥哥一样是太监,或许她还有可能一辈子在太子跟前伺候。
可惜她不是。
她是宫女,在地主老财家就是少爷的丫鬟。
早几年她在鸭嘴屯听人说了很多地主老财家的闲话,基本都是丫鬟、小妾和正头娘子、少爷之间的事。
撇开槛儿不懂的部分。
他们的大意便是做丫鬟的但凡有几分姿色,除非做少爷的通房,争气些给少爷生个大胖小子被抬成姨娘。
且成了姨娘要想保住位置也必须得跟其他通房小妾,跟正头娘子斗。
还要斗赢!
否则不可能在少爷身边待长久,只有被后院其他女人生吞活剥的份!
槛儿没见过地主老爷家的姨娘,但她在镇上见过客栈掌柜家的一个姨娘。
被掌柜娘子又是扇耳光又是罚跪,就跪在客栈门口让人指指点点,据说那姨娘就是从小丫鬟抬起来的。
没有娘家没有倚仗,官府也不管。
掌柜娘子就这般厉害,可想而知太子今后的正头娘子会厉害到什么程度。
更别说还有其他侍妾。
槛儿自认没本事跟她们斗,也不想过那种脑袋顶上悬着把刀的日子。
所以事实上她不可能一辈子留在太子身边的,哪怕太子如今许诺了她。
毕竟将来的事,他又不能预知。
想通其中关节,槛儿便没再纠结“能不能一辈子跟着太子”这件事了。
她开始为将来有朝一日可能会离开太子做心理准备,虽然很难受。
但她有努力说服自己想开,努力去忽视心口那股堵堵的感觉。
槛儿自认为掩饰得好。
殊不知在洞若观火的太子面前她的一些改变,简直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骆峋第二天晨起便察觉到了。
小丫头在与他保持距离。
近半年每日晨起都是她替他系腰带、戴腰间佩饰,若非身量不够,更衣的活儿可能也已被她揽了去。
且每日替他穿戴好,她都会用她那毫无修饰、乱七八糟的言语赞他俊。
待他出门。
她会将他送到元淳宫门口说等他回来用午膳、晚膳这类无趣的家常话。
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没规矩。
然他不讨厌。
晚上他在书房写课业、看书,或是做别的,小丫头则会乖巧安静地替他换茶、打扇,会及时提醒他歇眼。
一旦他歇息,她便会黏上来与他说话。
说的都是些琐碎事。
譬如她今天做了什么,雪缠金做了什么,今日的午膳、晚膳具体是什么。
她又在哪儿听了什么好笑的事。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
如初春暖阳下缓缓流淌的溪流,又像幽静山谷中的绵绵细雨,听着不觉得聒噪,反倒令他有几分享受。
诚然,这种事骆峋不会同她讲。
省得她顺杆往前爬。
总之因着熟悉她在他面前的种种习惯,所以哪怕只是丁点儿细枝末节的改变,骆峋也能第一时间察觉。
耳边少了她柔柔的声音,眼前少了她明媚的笑脸,她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规矩了。
成了一个真正合格的大宫女,待他周到恭谨,办事利落沉稳,少说多做。
骆峋甚至无需思考,便知她变化的原因。
可他能说什么?
他不会安慰人,不擅长空口白话。
口头许诺只能代表现阶段,不足以说服人,她没有安全感亦合情合理。
他强求不了,也不会为此生恼。
事情需时间沉淀,人的思想情绪也需时间过渡,故而骆峋没找小丫头再聊。
于是没过几天,包括海顺、袁宝在内侍候在太子跟前的人就都发现了。
槛儿和太子闹矛盾了?!
好家伙。
大伙儿面上没敢表现出什么,心里却是掀起了一阵又一阵惊涛骇浪。
觉得槛儿的胆子太大了,而太子也太纵容她了,居然能任由槛儿闹脾气!
只不过很显然,槛儿自己和太子都没觉得她在闹脾气,他们有闹矛盾。
具体表现为袁宝本来想给槛儿提个醒,让她别同太子闹,哪知他才开了这个口就把槛儿给说懵了。
问他,她啥时候和太子闹矛盾了。
又啥时候闹脾气了。
倒把袁宝问得哑口无言。
之后两人一番交谈,槛儿才知道怎么回事。
于是顿时担心起太子是不是也觉得她在同他闹脾气,然后越想越忐忑。
最终没忍住,槛儿决定去探探虚实。
而骆峋这边,则是海顺想替槛儿说情的,让他别跟小丫头计较之类的。
结果也被太子反问他何时与小丫头闹矛盾了,但海顺就不敢跟太子多聊了。
这位爷说没闹那就没闹吧。
而就在槛儿趁太子就寝前有时间,准备试探他有没有因误会她在闹脾气而生恼时,太子同她说了件事。
“南巡?”
槛儿愣住。
骆峋靠在床头翻着书页,“嗯”了一声。
槛儿往榻前走了两步。
两度欲言又止后小声问:“南巡是要去南边吗?具体到哪些地方啊?八月下旬走,什么时候回来呀?”
骆峋看向她。
“从京城出发到通州码头换乘船队,沿北运河南下,途中经天津、沧州、德州,到临清停留些许日子。
之后是济宁,前往曲阜祭孔,入江淮至徐州淮安、扬州、镇江、常州、无锡、苏州、南京,最后在南京停留。”
“冬季运河北方段会封冻,回不了,要等来年三月方能启程回京。”
“三月……”槛儿喃喃,“那不就是大概要明年七八月才能回来?”
骆峋:“嗯。”
槛儿不说话了,抠着指尖看着太子。
骆峋也看着她。
过了会儿。
还是槛儿忍不住蹭到他跟前,蹲下趴到榻沿上,眼巴巴地望着他。
“殿下能带奴婢去吗?”
骆峋克制着嘴角上扬的冲动,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带你去作甚?”
槛儿噎了一下。
旋即掰着手指细声数:
“奴婢去服侍您啊,奴婢可以伺候您晨起、用膳、看书练字,替您跑腿。
晚上伺候您净面、洗脚,您累了奴婢给您按跷,热了奴婢给您打扇,冷了奴婢给您盖被,渴了奴婢给您泡茶……”
数着数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她发现她说的这些事别人也能做!
可太子整整一年不在宫里,等他回来的时候是不是可能就把她忘了?
说不定还会从宫外带回来几个小丫鬟,那她岂不彻底“失宠”了?!
虽说槛儿这半个来月在做心理准备,可那不是时间太短,没准备好嘛?
一想到太子在外面有别的小丫鬟伺候,没准儿他也会教她们念书写字。
槛儿的鼻头就酸了,眼眶湿湿的。
骆峋不解她为何说着说着便一副想哭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无奈。
暗叹一声。
他合上书坐直身。
“你不是在与孤保持距离?不是不想与孤亲近?孤出去了于你而言不是好事?”
槛儿错愕。
没想到原来他都知道。
但转念想他的脑袋一向好使,又是太子,看人看事的眼光肯定极好。
她也是,之前居然忘了这一点。
槛儿敲了敲脑门儿。
有点蔫蔫儿地低下头,“奴婢不是不想和您亲近,奴婢那不是怕嘛……”
“怕太亲近孤,往后若被调走会舍不得?”骆峋睨着她的头顶,问。
这是其一。
其二,“您说不会送奴婢走,奴婢信您,可奴婢那不是有几分姿色嘛……”
骆峋:“……”
槛儿垂着眼帘没察觉到太子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无言,继续说道:
“奴婢怕被将来的太子妃和其他女主子当成狐狸精,奴婢就想着规矩些是不是就能在您身边待得久些。”
以后就算走,也不至于太舍不得。
后面这话槛儿没说,但骆峋刚开始便猜到了,她说不说都无所谓。
不过骆峋是真没想到啊。
她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自己有几分姿色这种话,还“被当成狐狸精”?
“你成日里想的便是这些?”
骆峋想笑,忍住了。
又很无言,有种不知该从何说起的哑然感,最终屈起手指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
“谁跟你说的这些?”
槛儿捂了捂被他敲过的地方。
实诚道:“以前听村里人说的,漂亮女人门前的是非跟寡妇门前的一样多。”
骆峋:“……”
骆峋忍了忍。
忍不住,索性便懒得忍了,先是以拳抵唇矜持地笑,旋即肩膀抖了起来。
跟着笑了一声。
最后直接背过身去哈哈大笑,一时间屋里尽是少年清润爽朗的笑声。
槛儿呆了,侯在外间的海顺也呆了,其他宫人的脸上更是堪比活见鬼!
娘嘞。
太阳打从西边儿出来了。
从来不喜形于色,可能天塌下来都能面不改色的殿下居然笑成了这样?!
槛儿那丫头做了什么?
槛儿也想知道。
她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啊。
“你……”
骆峋转过身想说话,然一看到槛儿那张茫然的小脸他就控制不住笑。
槛儿不懂太子在笑什么,可看他笑得这么开怀她也情不自禁跟着笑了。
“殿下……”
骆峋面朝里侧,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按着她的头,“等会儿,先别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