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此话,最先显出不自在的竟是齐远。
他心中惴惴,生怕是因自己连日迎送潘令宁,违背了当初与崔题——互不打扰潘小娘子养伤的承诺,惹得崔先生也不愿再守诺言。
思及至此,他面上不由泛起惭色,但仍强自镇定,小心拱手问道:“今日是百福节,先生不回崔府用膳?”
崔题眉梢微挑,话锋锐利反诘:“子源又因何天色向晚,不在家中陪大人用膳?”
齐远被问得一滞:“学、学生这就要回去了……”
“既如此,便趁早回吧,夜深露重,雪地湿滑。”崔题淡淡回了一句,随即转向潘令宁,“崔某寻潘小娘子,尚有几件要事相商!”
他说罢,不待回应,负手转身,径直步回庭院之内。
潘令宁心思剔透,岂会察觉不到两人间无声的针锋相对?
她心知肚明,纵使她不愿独面崔题,然正旦大朝会迫在眉睫,她亦有要务需与崔题相商。
于是,她转身,温言劝说齐远:“少东家,时辰不早了,您且先回去吧!”
齐远望着她,双唇嗫嚅,可想说的话终究被咽了回去。
他此刻有何立场过问?可心中的不甘与对未来的期许又灼烧着他。
“娘子,你可曾想搬离此处?若是忧心去处,齐家尚有清静闲庄……”他低声试探道。
“她无需搬离!”
话音未落,已步入庭中的崔题声音凉凉传来,干脆利落地打断了齐远的希冀。
崔题竟立在月洞门未曾走远,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扬声补充:“子源可放心归家,潘掌柜在敝处栖身,安适得很!”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泼下,齐远急切地看向潘令宁,语带求证:“娘子?”
潘令宁心中复杂难言。崔题之言是挑衅,却也是事实。
她张了张口,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少东家,我非闺阁女子,为商贾经营,抛头露脸乃寻常。栖身何处、与何人往来,皆因事而设,您不必挂怀!”
这话虽平静,却在齐远听来近乎无情。
他前日分明捉住了她的手,她未曾挣脱,那丝若有似无的温存,让他恍惚以为终于触及了云端……如今却被崔题毫不留情地斩断。
心下不甘,他只想抓住岌岌可危的幸福:“娘子可还记得齐某誓言?无论娘子作何选择,若肯回头,齐某……一直在你身后,誓不相负!”
潘令宁闻言,心头泛起浓重的愧疚。
她确实利用了齐远的赤诚与深情,这份沉甸甸的心意,她恐怕终难回应。
她垂下眼睫,避开齐远热切的目光,声音轻柔却带着规劝:“齐公子,明年恩科大比在即,当以锦绣前程为重、心无旁骛,静待金榜题名!”
这话听在齐远耳中,犹似鼓励,他自动解读为潘令宁给予他某种承诺,顿时愁云散去,眉梢眼角俱是飞扬神采:“娘子放心,齐某定当奋力一搏,蟾宫折桂,不负娘子期望!”
他又低声嘱咐了几句“珍重”,潘令宁总算看着他心满意足地登车离去。
庭中,崔题负手静立,方才一番交谈清晰入耳,他无声地向上翻了个微不可察的白眼。心中了然:潘令宁最擅“借势”,齐远不过是被她利用的一枚棋子罢了。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她的猎物?一次一次陷入她织就的网中,被利用了,心却甘之如饴。
这女子,外表如菟丝花般清丽温顺,骨子里却坚韧如竹,为达目的,能巧妙地攀附利用一切可依附之人或势。
崔题心如明镜,却又无法自拔。同时,一丝因“觊觎者”而产生的莫名燥郁和不甘,如同野草般在心底滋长蔓延。
眼见潘令宁低眉顺眼,安静地踱入庭中,崔题看着她这副“伪装”,唇角终是忍不住勾起一丝带着讽意的弧度:“潘掌柜,艳福不浅……好生令人艳羡?”
知他必是又在暗讽,潘令宁早已习惯,当即不软不硬地回敬过去:“不过与寻常故友叙话几句。倒是崔相公,莫非因自身与‘艳福’二字素来无缘,便以小人之心妄加诽谤?”
“呵,”崔题轻笑一声,眼底却没什么温度,“伶牙俐齿,倒是一成不改!”
他不再多言,转身向灯火通明的中堂走去。
府中张灯结彩,香案已备,节日的氛围渐渐浓郁。
潘令宁拢袖跟在他身后半步,问道:“崔相公方才说有要事相商?”
崔题脚步略缓,并未回头,声音温冷不明,听不出情绪:“时候不早了,潘小娘子可用过晡食?可愿与崔某共进一餐?崔某今日……已在此等候多时!”
府中节庆的布置映入眼帘。潘令宁抿了抿唇。
他等了她整整一日……他是此间主人,她是客居之人。礼数在前,情面难拂。
半晌,她低低应了声:“……喏。”
……
主人难得亲临汲云堂用膳,宅老和李青亲自侍奉,周围婢子簇拥。
崔题却微感不适,摆手命他们下去,唯独李青守在门口。
案几之上,虽是百福佳期,菜式却依旧奉行轻简:四样精致小菜,一盅温汤。
热气氤氲,香味在安静的室内格外诱人。
崔题执箸示意:“娘子请用!”
“崔相公客气了!”潘令宁依言拾起碗筷,在他面前倒也不算过分拘束。
她眼波微动,不着痕迹地扫过崔题的面庞,心中暗忖他此番行径的用意?再联想到十数日前,书房那场暧昧试探,与之后的音讯全无……莫非真是自己多心?
“娘子,崔某听闻,你近来……常涉足于秦楼楚馆之中?”崔题搁下箸,状似随意地开口,却目光如锥,“未知娘子一女流,于那等去处往来,所为何事?”
潘令宁夹菜的手略顿,随即坦然迎上他的视线:“不过是送些新制纸品罢了。崔相公也知我为商贾营生,抛头露面本是常情。涉足何处、交接何人,皆因商事所需,相公无需惊怪!”
崔题眉峰不易察觉地挑起,唇角却勾起一丝审视的笑意,缓缓接道:“如此……那么娘子近日可曾听闻,北契国使团丢失了一名婢女,而秦楼楚馆皆在吟诵鬼樊楼的词曲,且传说婢女失踪与鬼樊楼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