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这等奇事?我近日繁忙,倒不曾听说呢!”
崔题眉梢一挑,细看她眉眼,只见她长睫微垂,芙蓉玉面如深潭古井,唯有纤纤玉手动筷,夹起藕片送入口中,似狸奴般慢条斯理品尝。
也不知她这番山崩于前犹自安的模样,可尝出甚么味道来了?
崔题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缓声道:“北契国为增岁输而来,随即宗室婢女失踪,实在过于巧合。此案牵扯邦交国体,龙颜震怒,皇城司精锐尽出,铁篦梳头般筛遍京城,倘若真查出些甚么……只怕顷刻便是泼天的祸事,无人能承其重!”
他执起玉匙,搅动雪色鱼汤如拨云雾,而后舀了一匙鱼羹送入青瓷碗中,“娘子近日,还是少去些酒肆游棚、人群熙攘之处。当心皇城司鹰犬在盘查那等搬弄是非的鬼樊楼谣词之时,错将娘子……认作无心传谣之人了。”
潘令宁眼波未动,只淡应一声:“嗯,多谢相公提醒。”
崔题见她波澜不惊,便更进一步,直指要害地试探:“若查清不过是北契使团再喊捉贼,倒也罢了,最怕……是有心人假借讹言兴风作浪,想在这千钧之际火中取栗。若是无心之失……望其能审时度势,就此悬崖勒马!”
岂料潘令宁倏然轻笑出声,她放下筷子,清冽眼眸藏着讥诮。
“哦?崔相公也认为鬼樊楼之说,仅仅是讹言么?一座经营多年、盘踞京城阴暗角落、残害无辜良家女的魔窟,如今被外邦捏住把柄当作增币筹码,上位者不思清扫毒瘤、还冤者公道,反而遣出皇城司封堵悠悠众口,如此颠倒乾坤,当真是可笑!”
她双臂撤于桌下,将满桌精致菜肴视若无物,“更可笑的是……朝廷明知北契借题发挥,竟只一味思虑如何不失体面周旋,而非厉声拒绝!倘若我朝兵强马壮,王师足御北蹄,何至于被区区一个婢女去向不明的莫须有疑云,搅得进退失据?”
“潘小娘子,慎言!”崔题蹙眉提醒。
“此处不过你我二人,席间闲谈罢了。”潘令宁不为所动,反倒执起酒壶为他,和为自己各斟一盏,“昔年,崔相公力主革故鼎新,锐意进取、一腔孤胆,如今却变得如此审小慎微,倒让民女不解了。”
“庙堂权衡,邦国博弈,非三言两语可定论。”崔题语调温和,却带着不可逾越的界限。
潘令宁微抿酒水,摇头轻叹:“是么,那云集楼诗案呢?试纸掉包已是铁证如山,太子殿下仍身陷囹圄不得昭雪,相公私下便不曾存疑?民女浅陋,常想着……”
她目光如炬射向崔题,“陛下既握通天权柄,岂甘永受掣肘?无论是对北契增币的一再让步,还是对鬼樊楼之祸的隐忍再三,乃至为保全太子所做的种种妥协,当真是圣心所愿?会不会是……环顾朝堂,竟觉无一人可为破云之剑!
“纵然如相公一时孤勇,敢于破解云集楼诗案,然而事毕也做抽身打算。圣心难免失落,朝堂中人人退避,无可用之才,强敌环伺,陛下也唯有暂时隐忍罢?”
潘令宁摇摇头,亦万般失望,声音虽轻,却字字如重锤敲击,“倘若有人甘愿为这破云之剑,倘若万民齐心拥护陛下……结果又当如何?”
崔题眸色深沉,一时无言。
潘令宁却已掷下最后一问:“相公当年锐气风发,陛下不甘受制于人,太子胸怀富国强兵之志……明明人人皆有此心,何以人人踟蹰不前?若忧虑贤才不足……”
她话锋一转,双目泠然盯着他,才提起筹谋已久的心中志向:“我曾设讲义堂,所谋不过借势官、商、民,广聚可用之才。若与相公携手,使天下英才尽入囊中,何愁陛下无破局的利刃?”
崔题深深望她一眼,叹道:“娘子胸有丘壑,更有执剑之勇。然而……”
他话锋锐利,“这破云之刃,铸剑难,执剑更难。其首重胆识,更需剑之坚韧。潘小娘子,你当真自诩为执剑人?”
潘令宁迎着他的审视,一字一句质问:“崔相公五年前也是执剑人,如今,果真甘心退让?”
崔题哑然失笑,而后略下眼帘,掩饰心中涟漪,举杯与她相敬:“用膳、吃酒,当心菜凉了!”
两人的对话就此结束,然而心中的激荡却久久无法消弭。
……
入睡之际,李青取来汤婆子,把绵褥暖汤一遍。
崔题不喜婢女伺候,早年进士及第,几次期集宴会多受女子侵扰,由此,他对寻常女子多小心避嫌,便连婢女也不许随侍。
内宅侍奉,也多是李青料理罢了。
李青回头,对倚坐熏笼前捧书观看的崔题道:“阿郎,该歇下了,明日还有常朝!”
崔题移开书册,所有所思,莫名询问:“李青,你觉得潘小娘子,口才如何?”
“毕竟是经商的女掌柜,机锋善辩,不输郎君!”
“哦?你家郎君自省,有时候也不如她呢!”崔题挑眉自嘲一笑。
正如今夜,他本想劝她审时度势、悬崖勒马,岂料反被她激起心中之志。
他摇摇头收起册子,负手走向书案:“你先去厢房睡下吧,我先写一道劄子,便……做《试议官督民办讲义堂疏》吧!”
……
漪月居内,铜莲烛台灼灼,烘出一团暖光,盈盈照亮伏案书写的女子身影。
潘令宁沐浴罢,青丝半挽,褪却钗环。她眉眼沉静,将齐远寄来的诗词信笺一一抚平,仔细叠好,收进身旁的旧褡裢。
指尖触到案头一物,那是前几日宅老送来的砚台和狼毫,说是崔相公相赠。
她微顿,也将它们小心地收入防尘匣盒中。
而后,她伸手拢住烛台那一点微光,指尖暖意微弱,她亦小声微语:“阿蛮、温巡,只剩下你们了!”
说罢,她复杂难言地勾起唇角,随即轻轻吹灭烛火。
室内瞬间沉入温柔的黑暗,她转身,走向帷幔轻垂的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