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比真空更沉重,比极地坚冰更凝固。这不是声音的缺失,而是存在本身的凝滞,如同凝固在树脂中的古虫。
老焊工在刺骨的冰冷中猛地吸了一口气。吸入的尘埃让他剧烈呛咳起来,每一次痉挛都扯动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像被无形的铁丝网紧紧捆缚又用力撕扯。浑浊的空气如同裹尸布塞满了他的肺,浓重的腐锈、陈年油污和一种难以名状的、类似于生物器官在强制消毒液中慢慢溶解的诡异甜腥味混合在一起,每一口都引发更深的恶心和晕眩。
视觉艰难地挣扎回来。昏暗。断断续续的、细微的火花在头顶、侧壁各种狰狞断裂的管道口跳跃,发出滋滋的濒死呻吟。这点光芒非但不能照亮,反而将周围锈蚀、粘稠的金属轮廓照得影影绰绰,如同扭曲怪物的骸骨剪影。他正伏在冰冷的金属网格地板上,油腻的污垢和金属碎屑粘了他半边脸,鼻孔和嘴角残留着凝结的、带着浓浓铁锈味的黑血块。
意识如同泡在冰水里的铅块,沉重而滞涩地“沉降”回残存的躯壳。剧痛如同迟来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左肩!巨大机械臂连带着大片肩甲、肌肉乃至一部分肩胛骨完全消失的断口!血肉模糊的创面暴露在冰冷污浊的空气里,每一丝接触都带来深入骨髓的刺痛。更可怕的是,连接着断口的那团“东西”——混沌、蠕动、流淌着粘稠暗红色金属流体和深绿色胶质的、如同活物般剧烈搏动的增生瘢痕!
它像一只寄生在断骨血肉上的金属海葵,无数细密的、闪烁着微弱暗红幽光的“根须”,冰冷、坚硬又带着诡异的生命韧性,深深扎进了身体侧后方一处裂开的、流淌着同样暗红胶质的巨大管壁断口!那断口参差不齐,如同远古巨兽食道的撕裂伤。两者之间,正在交换着什么?暗红的流体如同血液般在那团增生瘢痕里微微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蚀骨的冰寒与神经末梢被强行拉扯的剧痛!
风喉……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老焊工的神经上。他艰难地偏转脖颈,视野滑向不远处的角落。
冰冷的网格地板上,风喉残缺的身体以一种令人心碎的姿态扭曲着。胸口那个巨大的塌陷洞开了一个黑黢黢的入口,断裂的肋骨像惨白的獠牙支棱出来。左腿膝盖以下消失,右腿小腿缺失大半,断口边缘的皮肉、骨骼呈现一种焦炭般的暗黑光泽,没有火焰痕迹,却带着被绝对高温瞬间灼烫过的质感。残存的肢体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僵直与膨胀,皮肤下流淌着墨绿色、几乎腐败的汁液,像是被过度腐败充气的尸体,随时可能爆裂开来。
最让老焊工心胆俱裂的,是那些暗红色的、如同活物般流淌汇聚的粘稠胶质——它们正缓慢、坚定、带着一种漠然的贪婪,朝着风喉身下蔓延流淌出的黑红色血泊爬去!更多的暗红胶质,如同从地板深处渗出的恶毒之泪,正沿着金属网格的缝隙上涌,将风喉尸体边缘浸染、包裹。一种无声的吞噬正在发生!同伴的血液、肉体乃至死亡的残骸,都成了这片诡异金属构造体的养料!
“呃……呕……” 巨大的悲痛和胃部的翻涌终于无法抑制,老焊工弓着身体,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混着血丝的酸水。剧痛和虚弱几乎将他重新拉回黑暗。
就在这时!
嗡!
左臂断口深处那沉寂的钥种核芯极其突兀地震颤了一下!不再是饥渴,不再是暴戾的冲突欲求。这一次传递来的,是一种尖锐、冰冷、带着绝对指向性的……确认!如同一根冰冷的探针,瞬间对准了前方——这片狭窄空间更深邃的、如同坟墓核心的绝对黑暗深处!
那里有什么东西!回应了钥种的震动!
如同一个深埋在万丈岩层下的巨型轴承缓缓转动第一圈,一个低沉、厚重、带着巨大摩擦质感的声音,从基地结构最深处极其微弱地……传递了过来!
声音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传导,更像是物质结构的“脉搏”——是脚下冰冷的网格地板在极细微地高频震颤;是侧壁巨大油污覆盖的弧形金属壁,发出类似内部高强度材料疲劳承压时的缓慢呻吟;是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粒子,在某种无形的力场波动下被强行改变了无规则运动的轨迹,仿佛受到远方无形漩涡的轻微拉扯!
声音微弱得如同幻觉,却沉重如大星崩裂的前兆!它来自下方,来自深处,来自这片巨大环形结构的最核心!那个被巨大金属壁隔绝的、死寂凝固的内核!
它……动了?!
老焊工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冻结的血液重新奔涌,带着冰寒刺骨的恐惧冲上大脑!所有感官如同被强行激活、推入超频!他死死“盯”着前方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那片被彻底封死、巨大环形金属结构形成的、如同巨型兽环首般拱卫的绝对禁忌领域!
恐惧第一次完全压倒了肉体剧痛!未知带来的冰冷压力如同整个垃圾海的重量都倾轧在了这片小小的断裂空间!钥匙在这里!它在引动……或者呼应……这死寂基地深处的东西!霜骸的“钥种”……净蚀者号传来的那个碎片信息……“母神”!“唤醒”!“毁”!
答案……或者说通往更深层毁灭的门户……就在前方黑暗中!
必须离开这个粘稠、吞噬尸体的裂口!必须深入!在钥种的联系中断、或者更深处的存在彻底苏醒之前!
念头如同烧红的钢钉钉入意识!老焊工猛地吸了一口气——混杂着浓重血腥和胶质腐败甜腥味的冰冷空气刺得肺部生疼。他用仅存的右手(那只手同样满是擦伤和凝固污血)死死抵住冰凉粘腻的地板,尝试抬起上半身。
嘶——!!!
剧痛!来自那团连接着断口和管壁的、搏动着的瘢痕状“接口”!强行移动,仿佛无数冰冷尖锐的针从接口深处狠狠扎进了神经丛!眼前瞬间发黑,金星乱冒!喉头发甜,又是一口血涌上,被他强行咽了回去!身体如同被焊死在原地!那“接口”不仅在输送着冰冷活性的胶质,更如同无数根能量导管深深锁进了他的血肉深处!
解不开!强行挣扎只会把自己彻底撕裂!
恐慌第一次如同冰冷的潮水爬上脊椎。怎么办?怎么办?难道要在这里被活活困死,像风喉一样成为暗红胶质的养料?钥种的冰冷脉动再次传来,催促,警告,带着一丝面对囚笼的……暴躁!
视线疯狂地扫视这个如同炼金术士失败烧毁的坩埚内壁般狭窄的绝地。火花闪烁处,是断裂管道裸露的、纠缠的、或焦黑或蓝白色的粗线缆。油污覆盖的管壁上,有巨大的凹陷撞击坑,边缘撕裂开锋利的金属齿牙。头顶是彻底封死的顶板,扭曲的管道如同巨大的死亡蠕虫遗骸交错封锁。
等等!
老焊工的目光猛地钉在了左侧!大约离他两臂远的地方,一处墙壁与网格地板连接的角落!
那里也有一处巨大的管壁裂口,比连接着他“接口”的那个更大。断口边缘并非光滑,而是如同被一股恐怖的力量向内部轰然击穿、撕裂!巨大的金属断口扭曲翻卷,如同怒张的獠牙。断口内部的黑暗更加深邃!更关键的是——在那断口外侧,覆盖着厚厚油污的弧形墙壁上……刻着什么?!
他强行压抑着全身的剧痛和即将窒息般的粘稠血腥空气,右手艰难地撑地,蠕虫般朝那个方向一点点挪动身体。
刺啦!瘢痕接口每一次牵拉都带来撕心裂肺的酷刑!每一步移动都像是从自身血肉上撕下碎片!
靠近了。借着右侧管道接口爆出的、一阵稍强烈的橘黄色电火花短暂的光芒,他看清了!
那不是自然形成的断裂!在厚重油污和锈层下方,那巨大撕裂口的边缘,是人工刻痕!极其深刻!在暗沉的金属上镌刻出一连串……标识?或者说……文字?!
极其陌生!绝非任何他认知的人类文明文字!复杂、尖锐、充满几何棱角,如同某种极其精密但风格冷酷的工程结构草图!它们沿着撕裂口蔓延了大约半米长。有些已经被油污和锈迹彻底覆盖,有些则在后续暴力撕裂中断裂、歪曲,只有小部分在断壁边缘显露出来。在刚才那微弱电火花跳跃的光芒映照下,那些未被油污完全覆盖的部分字符,反射出极其暗淡的、非自然形成的银灰色光泽!一种……冰冷的、高效能材质才有的反光!
老焊工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右手(右手手背关节处外露的骨碴摩擦着冰冷的网格地板,钻心地疼),狠狠用布满冻伤和腐蚀的指关节,去刮擦那片污迹斑斑的、雕刻着文字的金属壁!
滋啦——!肮脏的油垢和厚厚的氧化锈层被刮掉些许。
一小块清晰的刻痕露了出来!
一个倒三角!其内部分布着三条垂直细线,每条细线的末端连接着一个旋转了九十度的“S”形螺旋钩!图形冰冷而简洁,带着一丝不祥的对称美感。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个倒三角符号的下方,紧挨着一个极其抽象的……图案:一条蜷曲、扭动、末端分裂的蛇形躯体!蛇头的线条扭曲尖锐,仿佛在无声地嘶鸣!
不是文字!是标记!象征性的标记!但这标记的棱角风格和材质的微光……老焊工残缺的记忆碎片深处狠狠撞了一下——霜骸修会核心铭刻!那个在“净蚀者号”舰桥最深处的冰封王座上,见过类似的冰冷印记!但绝不完全相同!眼前这个更加古老、抽象、带着一种纯粹的冰冷设计感和……难以言喻的非人气息!
而在这标记不远处、靠近巨大撕裂口边缘被强行掰弯的一处金属板棱角处,他终于看到了真正的文字!
极其微小!像蚂蚁爬过留下的痕迹!但清晰可见!使用的是……基础星系通用语?!
歪歪扭扭,用力很深,仿佛是用粗糙的工具在被油污包裹的金属上一点一点绝望地抠出来的:
wEI LoSt
(韦迷失)
StRUctURE UNStAbLE - L7 bREAch
(结构失稳 - L7裂口)
dAmoN-toxIc
(黛蒙-剧毒)NEURo - RUN
(神经毒 - 跑)
字迹下方,在更深的暗影里,还有几道断断续续、几乎看不清、更像是用血迹匆匆画出的指示箭头,箭头指向……那道巨大的撕裂口内部更深的黑暗!
绝望中夹杂的一丝亮光!闯入者!前人的痕迹!警告!
L7裂口?就是这里?!标注为结构不稳定、存在名为“黛蒙”的剧毒神经毒素?
来不及细想!就在“RUN”那字母最后勾笔的刹那——
左臂钥种核芯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高频震荡!那不再是“脉动”或“指向”,而是……示警?!尖叫!!
嗡————!!!!!!!!
从基地核心深处传来的那个巨大的、如同金属星球强行脱离沉睡状态的低鸣骤然拔高!变得急促、沉重、充满摩擦的不稳定性!仿佛巨轮锈死的主轴承强行转动了超过安全角度的第一圈!沉重的金属摩擦声如同冰冷的怒潮,从四面八方、从脚下、从头顶……席卷而来!
整个狭窄的裂口空间如同被投入了振荡器!
咯吱——咯吱——咯——啦——!!!
刺耳的金属撕裂音瞬间盖过了一切!头顶那些交错封死的扭曲管道结构如同活了过来!粗大的、覆盖厚厚油污的合金管道发出令人牙酸的结构形变呻吟!如同巨蟒缠死猎物时绞紧躯体的恐怖声响!厚厚覆盖的油污层承受不住内部结构的扭曲变形,纷纷崩裂、剥落、化作粘稠的黑雨劈头盖脸地浇下!
啪!啪!啪嚓!
网格地板下方深处传来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老焊工身下的一大块金属网格猛地向下塌陷!他半个身体瞬间失去支撑!断裂的网格如同巨大的捕兽夹,边缘锋利的裂口瞬间刮开了他支撑身体的右手手臂!血光爆现!剧痛让老焊工眼前彻底一黑!
紧接着!身侧那面巨大的、刻着冰冷几何标记和求救信息的弧形金属墙壁!在狂暴的震动和不堪重负的形变中——
轰隆!!
一整块边缘已经被巨大撞击和锈蚀消磨得极其薄弱的壁板!如同被无形的巨锤从内部狠狠轰击!彻底脱离了主体结构!碎裂的焊接点和结构崩断的巨响淹没在整体振荡的金属潮汐中!那块宽近两米、高度几乎等同整个裂口的巨大、厚重、流淌着粘稠油污和暗红胶质的金属壁板!带着沉重的风压和毁灭之势,朝着趴伏在地面的老焊工狠狠地——拍了……下来!!
死亡的黑影如同山岳倒倾!劲风裹挟着油污和铁锈碎片拍击面部!老焊工的意识在这一刻如同被冻结!时间流逝感瞬间拉长到极限!他看到了壁上那个巨大的倒三角非人印记在砸落前最后一瞬的反光!看到了那块壁板后面……一片扭曲、巨大、流淌着更浓郁暗红光芒的……通道口?!那片空间同样在剧烈摇晃!但绝对不似这里即将崩溃!
那块巨壁!一旦落下!这狭窄的裂口连同里面所有残存之物——风喉的尸骸、油污、暗红胶质还有他——都会被瞬间拍成金属与血肉混合的肉酱烙饼!
来不及思考!也没有力量躲避!唯一的生机……在那块砸落的巨壁之后?!
钥种在疯狂尖叫!死亡就在头顶!
千分之一秒!生死瞬间!老焊工爆发出超越生理极限的、源自钥种震荡催逼出的最后蛮力!身体如同被弹射出的弹簧(同时扯断了无数连接断口深处血肉和管壁接口的神经纤维!剧痛足以瞬间摧毁任何正常生命体的意识)!他顶着那块巨壁砸下的毁灭阴影,仅存的、已被刮开的鲜血淋漓的右手手臂死死前探!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并非躲避巨壁的落点中心!而是朝着巨壁下方与地板之间那极窄的一线……缝隙?不!是朝着巨壁边缘砸落后将短暂打开的……那个后方撕裂的更宽敞通道口扑去!
用身体撞开一条通往更深、也更可能瞬间毁灭的未知前方的……绝命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