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城西头有条染布巷,家家户户以染布为生。整条巷子挂满各色布料,唯独找不到一抹像样的蓝色——不是发灰就是偏紫,洗上两回就褪得不成样子。
巷尾住着个叫程云的年轻染匠,与老母亲相依为命。他父亲曾是城里最有名的蓝染师傅,五年前进山寻找更好的水源后再也没回来。
“娘,我想进山找爹说的那口泉。”一天傍晚,程云给母亲捶着肩说道。
程母手里的针线活停了下来,眼中泛起泪光:“你爹就是为了找那口泉才失踪的。山里路险,多少采药人有去无回,娘就剩你一个了…”
“可咱家的蓝布越来越卖不上价,再这样下去,铺面都保不住了。”程云望着院子里那几缸发暗的布,叹了口气。
第二天清晨,程云还是背上了行囊。他给母亲留了封信,答应十日内必定返回。
进山的路程云还算熟悉,他常来这一带采药。但越往深处走,林木越密,有些地方连条小路都没有。第三天,他在一处悬崖边滑了一跤,滚下山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溪水边,腿上划了道口子。
他挣扎着爬起来,捧起溪水喝了几口,忽然愣住了——这水清冽异常,入口竟有淡淡的甘甜。顺着溪流往上走,溪水越来越清澈,水底的石子如同宝石般晶莹。
走了一个多时辰,眼前出现一处山坳,岩壁间涌出一股泉水,四周开满不知名的蓝色野花。泉水旁,竟有一座简陋的茅屋。
“有人吗?”程云试探着问。
茅屋里走出一位白发老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却干净得一尘不染。
“年轻人,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老翁惊讶地问。
程云说明来意,老翁叹了口气:“你可是程守业的儿子?”
“您认识我爹?”程云心跳加速。
老翁领他进屋,屋里简陋,角落的床铺上躺着一位老人。程云走近一看,不禁泪如雨下——正是他失踪五年的父亲!虽然苍老了许多,但眉眼间的轮廓还在。
“爹!”程云跪在床前。
程父缓缓睁眼,辨认许久,才颤抖着伸出手:“云儿…你长大了…”
原来五年前程父找到这口泉,却在返回时摔下山崖,被老翁所救。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双腿已废,再也回不去了。
老翁名叫白石,也是个染匠,世代守护这口名为“忘川”的山泉。
“这水染蓝,布就忘了本色,永不褪色。”白石说,“但知道这秘密的人越少越好,人心难测啊。”
程父拉着儿子的手:“云儿,记住这地方,但别轻易告诉别人。这泉水神奇,用得好是福,用不好是祸。”
程云在茅屋住了两天,帮两位老人修好了漏雨的屋顶,又劈足了过冬的柴火。临走时,白石送他一壶忘川水:“先试试,若真要用来谋生,记得你爹的话。”
程云回到家,母亲见他平安归来,又得知丈夫尚在人世,悲喜交加。
用忘川水染出的第一批蓝布上市那天,程云心里没底。没想到布一展开,那纯净的天空色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蓝色…从未见过!”路人纷纷驻足。
更神奇的是,任凭日晒雨淋,这蓝色丝毫不变。程云的“忘川蓝”很快名声大噪,订单从四面八方涌来。
但程云谨记父亲教诲,每次进山取水都极为隐秘,且绝不贪多。染出的布限量出售,够维持家用便知足。
这天,天水城最大的布商赵员外找上门来。
“程小哥,你这蓝布确实不错。”赵员外摸着光滑的布面,“我包下你所有的货,价钱翻倍。”
程云婉拒:“小本经营,只求温饱,不敢贪多。”
赵员外眯起眼睛:“听说你每月只染十匹?太浪费你的手艺了。这样,我出三倍价钱,只要你告诉我染布的秘方。”
“没有什么秘方,只是祖传的手艺罢了。”程云滴水不漏。
赵员外走后,程母担忧地说:“这人城府极深,怕是没那么简单。”
果然,第二天起,程云家周围就多了些陌生面孔,显然是赵员外派来盯梢的。
一个月黑风高夜,程云听到院里有动静,悄悄起身查看,发现有人正在偷他染缸里的染料。他大喝一声,那人翻墙逃走,只留下一只鞋。
第二天,程云报官回来,发现母亲昏倒在地,染坊里一片狼藉——几口染缸都被砸破了。
“娘!”程云冲过去扶起母亲。
程母缓缓醒来,虚弱地说:“他们…他们逼问忘川水在哪…我没说…”
程云心如刀绞,幸好母亲只是受了惊吓,身体无碍。
这件事后,程云染布更加低调,甚至故意染些次品,假装手艺退步。赵员外见状,以为程云真的没有什么秘方,渐渐不再关注。
一年后的春天,程云照例进山看望父亲和白石老人。刚到泉水边,就听见茅屋方向传来哭喊声。
他急忙跑去,只见白石老人倒在血泊中,茅屋被翻得乱七八糟,父亲不见踪影。
“白伯伯!”程云扶起老人。
白石气息微弱:“赵…赵员外的人…找到这里…把你爹抓走了…说要用他换忘川水的秘密…”说完便断了气。
程云悲痛欲绝,埋葬了白石老人,立刻下山。
赵家府邸张灯结彩,正在举办赏布大会。程云冲进大厅,只见赵员外端坐主位,两旁宾客满座。大厅中央,程父被绑在椅子上,面色苍白。
“赵员外,放了我爹!”程云喝道。
赵员外冷笑:“程云,你终于来了。今天要么说出忘川水的秘密,要么看着你爹…”
“云儿,不能说!”程父喊道,“这水若落在他手里,不知多少人要遭殃!”
赵员外一挥手,手下举起棍棒。程云心急如焚,忽然灵机一动。
“好,我告诉你!”程云说,“但忘川水离了源头,半个时辰就会失效。你得带我爹一起去。”
赵员外狐疑地盯着他:“耍什么花招?”
“你可以多带些人手,还怕我跑了不成?”程云平静地说。
赵员外想了想,答应了。他带着十多个家丁,押着程云父子进山。
到了忘川泉边,程云指着泉水说:“就是这里。但取水有讲究,必须在日出时分,用青陶罐斜着入水,不能惊动水底的沙石。”
赵员外将信将疑,命人按程云说的取水。
趁家丁取水的工夫,程云悄悄对父亲说:“爹,记得您说过,这泉水下游三里处,有一处‘回魂潭’吗?”
程父眼睛一亮,明白了儿子的打算。
水取来了,赵员外迫不及待要下山试验。一行人走到一处狭窄的山路上,程云突然大喊:“就是现在!”猛地推倒身旁的家丁,拉着父亲跳下旁边的小路。
赵员外反应过来,气急败坏:“追!”
程云背着父亲,沿着熟悉的小径狂奔。后面家丁紧追不舍。
“往左!”程父指点方向。
很快,他们来到一处水潭前。这潭水与寻常不同,水色深黑,隐隐冒着热气。
“跳!”程云毫不犹豫,背着父亲跳入潭中。
追来的家丁们也纷纷跳下,谁知一入水,所有人都惊叫起来——这水竟然滚烫!
赵员外最后一个跳下,烫得哇哇大叫:“快上去!快上去!”
等他们狼狈爬上岸,程云父子早已不见踪影。
原来这回魂潭是一处温泉,程云熟知水温变化,早有准备。而赵员外一伙不知深浅,个个被烫得皮开肉绽,狼狈不堪。
程云带着父亲从另一条小路返回忘川泉边。他跪在泉前,捧起一抔泉水,喃喃道:“白伯伯,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这个秘密。”
程父拍拍儿子的肩:“孩子,你做得对。这泉水本就不该被任何人独占。”
回家后,程云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在染布巷开了一家染坊,公开招收学徒,将忘川蓝的染制技巧传授给所有人。
“只有大家都知道秘诀,才不会再有人为它拼命。”程云对母亲说。
更让人惊讶的是,他公开了忘川泉的位置,只是加了一条规矩——每人每次取水不得超过三桶,且必须种下一棵蓝花树作为回报。
赵员外被烫伤后一病不起,再也没能力垄断蓝布市场。而天水城的蓝染业却因此兴旺起来,成了全国闻名的“蓝布之乡”。
多年后,程云的儿子问他:“爹,忘川水真的能让布忘记自己是白色的吗?”
程云笑着摸摸儿子的头:“布怎么会忘记颜色呢?真正让人忘记本色的,是贪婪的心啊。我们染匠要做的,不过是让美的东西保持得更久一些。”
窗外,染布巷里挂满了各式蓝布,那一片纯净的天空色,映照着每一个路过之人的笑脸。而在远处的山上,忘川泉依然静静流淌,周围开满了蓝色的野花,如同天空碎片,洒落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