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常说,陕北有三宝:黄土地、山药蛋,还有那灾荒年能保命也能要人命的观音土。
这观音土,灰白细腻,捏在手里滑溜溜的,遇着大旱无收的年份,穷人家没了粮,就只得挖它充饥。这东西吃下去肚腹撑得慌,却不消化,吃多了肠子堵结,最后腹胀如鼓,活活憋死。所以有经验的老人会叮嘱晚辈:“掺着野菜吃,一顿不能超过两勺,水要多喝。”
话说延州城外三十里有个李家村,村里有个叫李四的采药人。这人四十出头,精瘦矮小,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常年钻沟进山,认得百草,晓得哪里长着值钱的药材。村里人说他命硬——爹娘早年在灾荒里吃了太多观音土走了,媳妇也得病死了,就剩他孤零零一个,守着两间破土房和满屋子的草药。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李四就背着药篓、扛着药锄进了山。他听说北边悬崖上有珍稀的灵芝,想赶在别人前头采到。不料刚到山脚,天色骤变,乌云压顶,顷刻间大雨倾盆。李四慌忙找地方躲雨,瞧见山坡下有处塌陷的土洞,想也没想就钻了进去。
洞内昏暗,李四擦亮火折子一看,这洞像是新塌出来的,土色深褐,与常见的黄土不同。他伸手摸了摸,触手竟是温润异常,不像泥土,倒像是上好的玉石。更奇的是,这土还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香气,非花非果,闻一下竟觉神清气爽,腹中饥饿感也消了大半。
李四心中一动,想起老一辈人讲过的传说:黄土层最深处藏有一种“神土”,色如琥珀,质若凝脂,闻之有异香,食之可百日不饥,更能治愈百病。莫非自己撞了大运,碰上了这等神物?
他小心翼翼用药锄挖下一小块,约莫指甲盖大小,用油纸包好揣入怀中。雨停后,他顾不上采灵芝,急匆匆下了山。
回村路上,李四碰见了邻居王老憨。这王老憨正蹲在自家门口呻吟,一手捂着肚子——他患胃痛多年,请郎中看了无数次,药吃了不少,总不见好。
“老憨哥,又疼了?”李四停下脚步问道。
王老憨抬头,脸色蜡黄:“老毛病了,疼起来真要命。”
李四犹豫片刻,想起怀中神土,心想正好试试是否真有奇效。便掏出油纸包,掰下米粒大小一点,递给王老憨:“你尝尝这个,我在山里发现的,说不定能治你的病。”
王老憨接过那粒土,疑疑惑惑地放入口中,刚一入口就睁大眼睛:“这、这是什么宝贝?刚入口就化了,满嘴香甜,比我吃过的任何东西都香!”
更神奇的是,不过片刻,王老憨的眉头舒展开来:“怪了,肚子不疼了!李四,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仙药?”
李四心中暗喜,含糊应付几句就回家了。接下来几天,他暗中观察王老憨,见他果然不再犯病,面色也红润了许多,甚至一天只吃一顿饭也不喊饿。
李四这下确信自己得了宝贝。他夜不能寐,思来想去,最终没忍住,又悄悄去了那土洞,挖回一大块神土,藏于家中。
不久,村里张寡妇的独子小栓得了热病,高烧不退,郎中摇头说没救了。李四听说后,偷偷将一点神土混入水中喂给小栓。第二天,小栓竟退烧了,三天后就能下地玩耍。
消息不胫而走,村民纷纷传言李四得了神仙指点,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李四起初还否认,后来见求医问药的人越来越多,索性承认自己得了神土,但隐瞒了地点,只说是一位白胡子老道所赠,数量有限。
从此,李四在村里地位大变。从前只是个不起眼的采药人,如今成了人人敬重的“李半仙”。谁家有人生病,拿点粮食、鸡蛋来换一点神土,无不立见奇效。连邻村的有钱人家也慕名而来,出重金求取神土。
李四渐渐习惯了这种受人尊敬的生活,家中粮仓满了,腰包鼓了,连破旧的土房也翻新成了青砖瓦房。只是他始终守着神土的秘密,从不告诉任何人藏宝地点,每次都是独自进山,取少量回来。
然而,奇怪的事情开始发生。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王老憨。那天他来到李四家,送上一篮子新摘的山枣表示感谢:“李四兄弟,多亏你的神药,我这老胃病再没犯过。这点山枣甜得很,你尝尝。”
李四笑着接过,拿起一颗又大又红的山枣放入口中,咀嚼几下,却皱起眉头:“老憨哥,你这山枣还没熟透吧?怎么一点味道都没有?”
王老憨一愣:“不可能啊,我刚尝过的,甜得很!”他自己拿了一颗吃,连连点头:“甜,真甜!李四兄弟,你味口出问题了?”
李四又尝了颗,依旧摇头。他不信邪,回屋舀了一勺蜂蜜直接入口,竟也只觉口感粘稠,毫无甜味。他心中一惊,隐约觉得可能与神土有关。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四的味觉一天天退化。起初只是尝不出甜,后来酸、咸、苦、辣也渐渐消失。不过一个月光景,他吃什么都没有味道,仿佛口中含的都是泥巴。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那些用过神土的人,也都出现了同样的症状。
王老憨有一天愁眉苦脸地来找他:“李四兄弟,怪事了,我现在吃啥都没味,连最辣的老姜都尝不出辣味,这可怎么活啊!”
接着是张寡妇,她端着一碗刚出锅的羊肉面来找李四,哭诉道:“李大兄弟,我辛辛苦苦煮的面,自己却尝不出咸淡,小栓也说吃东西不香了,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李四心中惶恐,却不敢说出实情,只得安慰道:“或许是暂时的,过段时间就好了。”
然而情况越来越糟。失去味觉的村民越来越多,全都是用过神土的。人们开始恐慌,互相打听,终于发现共同点都指向李四的神土。
“定是那神土有问题!”有人断言。
“怪不得能治病保饥,原来是妖物!”有人附和。
村民的感激变成了怨恨,尊敬变成了恐惧。李四家门口不再有人求医问药,反而时常有人扔石头、泼粪水,骂他是“妖人”、“灾星”。
李四闭门不出,心中苦闷难以言表。他试过停止服用神土,可已经晚了;他也试过吃最辣的花椒、最苦的黄连,都毫无感觉。吃饭成了折磨,再美味的食物入口都如同嚼蜡。
一天深夜,李四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揣上一小块神土,悄悄出了门。他想到邻县找个郎中看看,或许还有救。
时值深秋,夜风已带寒意。李四走了大半夜,又累又饿,便在路旁一棵大树下歇脚。他从包袱里掏出干粮——两个白面馍馍,这是从前他想都不敢想的吃食。可如今放入口中,却感觉不到一丝麦香,只有麻木的口感。
正当他机械地咀嚼时,忽听远处传来马蹄声。不多时,一队人马举着火把疾驰而来,停在李四面前。为首的竟是李家村的村长和几个青壮年,还有两位穿着官服的人。
“就是他!李四!那妖土就是他弄出来的!”村长指着李四喊道。
一位官员下马,厉声道:“李四,邻县多人告发你以妖土惑众,致人残疾,跟我们走一趟吧!”
李四心知辩解无用,只得低头就擒。在被押走前,他趁人不注意,将怀中剩余的神土全部塞入口中,吞了下去——既然已无味觉,不如用它果腹。
在县衙大牢里,李四被单独关押。狱卒听说了他的事,不敢靠近,送饭都是用木棍远远推进牢房。这些饭菜馊臭不堪,若是从前,李四闻都闻不得;可如今,他吃在嘴里与新鲜食物并无区别,都是无味之物。
三天后的夜晚,李四正蜷在草堆里发呆,忽听牢门锁链响动。一个身影闪了进来,竟是王老憨。
“老憨哥,你怎么来了?”李四惊讶地问。
王老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我买通了狱卒,只说给你送床被子。李四兄弟,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也是想帮大家。”
李四苦笑:“老憨哥,对不住,是我害了大家。”
王老憨叹气道:“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我问你,那神土到底从哪里来的?解铃还须系铃人,说不定能找到恢复味觉的办法。”
李四犹豫片刻,终于说出了那个土洞的位置。王老憨记下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你嫂子刚烙的葱油饼,从前你最爱吃的。不管有没有味道,总得填饱肚子。”
李四接过饼,眼眶湿润了。他掰下一块放入口中,机械地咀嚼着。忽然,他愣住了——在那一片麻木中,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葱香和咸味闪过。
他猛地抓住王老憨的手:“老憨哥,这饼...我好像尝到一点味道了!”
王老憨又惊又喜:“真的?莫非那神土的效力会慢慢消退?”
李四激动得手发抖:“我不知道,但这几天我什么都没吃,就刚才...等等!”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三天没接触神土了。难道停止服用,味觉就能恢复?
他把这个猜测告诉王老憨,王老憨连连点头:“一定是这样!我这就去找那土洞,把它封起来,免得再害人。你也别再吃那东西了!”
王老憨匆匆离去后,李四心情复杂。他既为味觉可能恢复而欣喜,又担心王老憨独自进山会有危险。
果然,第二天中午,狱卒突然打开牢门,说县令要提审他。到了公堂,李四却见王老憨也被押在一旁,身上沾满泥土,旁边还放着几块深褐色的神土。
县令一拍惊堂木:“李四,王老憨已招认,你指使他去山中取那妖土,意图继续害人,可有此事?”
李四急忙辩解:“大人明鉴,小人是让王老憨去封堵土洞,免得他人再得此土受害啊!”
王老憨也连连磕头:“是啊大人,李四说的都是实话!那神土虽能治病充饥,却会让人失去味觉,我们已经深受其害,不想再连累他人!”
县令冷笑:“巧舌如簧!这等妖物,本官断不能容。来人啊,将这两块妖土当堂销毁!将李四、王老憨押回大牢,听候发落!”
衙役上前,举起锤子就要砸向神土。就在这时,李四突然大喊:“大人且慢!小人愿当场试土,证明它并非妖物!”
县令眯起眼睛:“你还要试?”
李四叩头道:“正是。此土确有奇效,能治百病,能充饥解饿,只是服用过多会暂时失去味觉。若停止服用,味觉自会恢复。小人愿当场试吃,若一炷香内无病无饥,请大人明鉴此土并非妖物!”
县令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应允。
李四拿起一小块神土,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入口中。那土依旧温润即化,异香满口,可惜他尝不到任何味道。吞下后,他只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三日来的饥渴疲劳一扫而空。
一炷香后,李四面色红润,精神抖擞,毫无异常。县令见状,态度缓和许多,但仍将二人收监,说要请州府名医前来查验。
回到牢房,王老憨埋怨道:“你何必又吃那土?味觉刚要恢复...”
李四苦笑:“这是唯一能证明清白的办法。老憨哥,那土洞...”
“我已经用大石堵住了洞口,做了标记,除了我,没人能找到。”王老憨低声道。
李四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老憨哥,你刚才说我的味觉刚要恢复,是什么意思?”
王老憨一拍大腿:“差点忘了!今早我来之前,尝了口咸菜,好像...好像尝到了一点咸味!”
二人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希望。
半个月后,经过州府名医多方验证,确认神土确有药用价值,但长期服用会导致味觉丧失,停用后可逐渐恢复。李四和王老憨被释放回乡。
回村路上,二人已能尝出食物的基本味道。一碗普通的小米粥,喝在嘴里竟觉得无比香甜;一碟咸菜,也咸得恰到好处。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为一碗粥的滋味感动落泪。”李四抹着眼角说。
王老憨咂咂嘴:“是啊,从前山珍海味都不觉得香,如今一口馍馍都回味无穷。”
回到李家村,村民们的味觉大多已恢复大半。大家得知真相,对李四的怨恨也消了,但还是心有余悸,没人再提神土的事。
李四又干回了老本行,每日上山采药。他偶尔会路过那个被堵死的土洞,但从不试图进去。有年轻后生听说传说,问他神土下落,他总是摇头:“有些东西,知道了味道,就再也尝不出人生的滋味了。”
后来,李四成了个普通的乡村郎中,用寻常草药给人治病。他医德好,用药谨慎,渐渐重新赢得了乡邻的尊重。
据说他晚年味觉异常灵敏,能尝出百草细微的性味差别,配制出的药方特别有效。有好奇者问他为何不吃一口神土长生不老,他总笑着指指自己的舌头:
“人这一辈子,酸甜苦辣都是滋味。少了其中一样,就算活千年万年,又有什么意思?”
那神土的下落,最终成了又一个传说,在陕北的黄土地上,随风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