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南那片连绵起伏的群山深处,有一条名叫“斑竹”的河。河水不深,清可见底,河岸上长满了青翠的竹子,风一吹,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说些古老的心事。河边有个渡口,叫斑竹渡,渡口旁,不知何时立起了一间老墨坊。
这墨坊不大,黑瓦木墙,门口挂着一块褪了色的招牌,上书“陈氏墨坊”四个字。坊里住着一个姓陈的老掌柜,背微驼,话不多,整天在里屋捣鼓他的墨。镇上的人都说,陈掌柜手里有件祖传的宝贝,叫“墨玉砚”。
这砚台可不是凡物。它通体墨黑,却带着一种温润如玉的光泽,据说是在山里一块天然的墨玉上,请了最好的石匠,花了三年时间才雕琢而成。最神奇的是,只要用这方砚台磨墨,那墨香就不单单是墨香了,还夹杂着一股清冽的竹子气息,闻上一口,仿佛能让人把满腹的杂念都吐出去,心里只剩下清明和宁静。老人们说,这香气,能引动山里的竹魂。
故事发生在一个晚秋的傍晚。
一个名叫沈子谦的书生,背着个破旧的书箱,一脸风霜地来到了斑竹渡。他本是个有才华的年轻人,可惜时运不济,连续两次乡试都名落孙山,盘缠用尽,心灰意冷,只好一路往南,想找个地方安身,教几个蒙童,糊口度日。
天色渐晚,渡船早已停摆。冷风卷着落叶,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他看到河边那间墨坊还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便壮着胆子上前敲门。
“笃,笃,笃。”
门“吱呀”一声开了,陈掌柜探出头来,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虽面带菜色,但眉宇间还有一股书卷气,便叹了口气,侧身让他进来。“后生,赶路辛苦了。若不嫌弃,坊里还有一间空房,你暂且住下吧。”
沈子谦千恩万谢。这对他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墨坊里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独特的、混合着墨与竹的清香。沈子谦被安排在临窗的一间小屋,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他放下书箱,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夜里,沈子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着自己蹉跎的岁月,想着远方的父母,心里一阵酸楚。眼看科举无望,功名路断,他这一身学问,难道真的要烂在肚子里吗?
他索性披衣起身,点亮了桌上的油灯。灯光下,他忽然发现,书桌上竟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方砚台。正是那方传说中的“墨玉砚”。
砚台在微弱的灯火下,泛着幽深的光泽,仿佛一块凝固的夜空。沈子谦自幼爱墨,见到这样的宝贝,顿时忘了烦恼。他鬼使神差地取出墨锭,倒了些清水,轻轻地在砚台上研磨起来。
“沙……沙……”
墨锭与砚台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随着墨汁渐渐浓稠,那股奇异的香气也愈发浓郁了。它不像普通的墨香那般沉闷,反而带着一股山野的清新和竹叶的甘甜,丝丝缕缕地钻进沈子谦的鼻孔,沁入心脾。
他只觉得心神一清,脑中混沌的思绪仿佛被这香气洗涤了一遍,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他提起笔,饱蘸墨汁,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笔走龙蛇,力道沉稳,竟是他从未有过的畅快淋漓。
他沉浸在书法的乐趣中,不知不觉,夜已三更。
就在他准备放下笔休息时,异变陡生。
只见那方墨玉砚台中,刚刚研好的墨汁里,忽然泛起了一圈圈淡淡的涟漪。紧接着,一缕缕青色的光雾从墨汁中升腾而起,在书桌上空汇聚、凝聚。
沈子谦惊得目瞪口呆,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那青色的光雾越聚越浓,渐渐幻化出一个模糊的人形。最终,一个身穿淡青色长裙的女子虚影,静静地浮现在砚台之上。她身形窈窕,长发如瀑,面容清丽绝俗,只是眉宇间带着一抹化不开的忧愁。她的身体是半透明的,仿佛一触即散,唯有那双眼睛,亮如星辰,正温柔地注视着沈子谦。
“你……你是何人?是仙是鬼?”沈子谦吓得声音都在发抖,却还是强撑着问道。
女子虚影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春风拂过竹林,带着一丝凄美。“公子莫怕,我非仙,亦非鬼,只是一缕执念罢了。”
她轻启朱唇,声音空灵,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小女子名唤陈青竹,正是这墨坊百年前的主人。当年,一场山洪暴发,河水猛涨,一群像我一样渴望读书的寒门学子被困在渡口,无法过河。为了救他们,我驾着家里的小船,一趟又一趟地摆渡,却在救最后一名学生时,被一个巨浪打翻,沉入了这斑竹河底。”
沈子谦听得心神俱震,他没想到这方小小的砚台背后,竟藏着如此悲壮的故事。
“我死之后,魂魄不散,执念未消。我一生最爱这墨香,也最怜那些苦读的寒门学子。于是,我的魂魄便附在了父亲为我雕琢的这方墨玉砚上。”青竹女子继续说道,“百年来,我一直守在这里,用我残存的魂力,引动山中的竹魂,融入墨香之中。我希望每一个使用这方砚台的读书人,都能心神清明,文思泉涌,不再因贫穷或困顿而放弃自己的抱负。”
沈子谦这才明白,为何这墨香有如此奇效。他看着眼前这个为陌生学子献出生命的女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佩和感动。他躬身一揖,深深地说道:“青竹姑娘,你的高义,沈某佩服。我……我不过是个落魄书生,两次落榜,早已心灰意冷,恐怕要辜负你的这份心意了。”
青竹女子轻轻摇头,她的虚影在灯光下微微摇曳,像一株风中翠竹。“公子,落魄只是暂时的,只要心中的灯火不灭,总有照亮前路的一天。我守在这里,等的就是像你这样,身处逆境却依然手不释卷的人。”
从那晚起,沈子谦的生活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白天,他帮陈掌柜干些杂活,劈柴、挑水、研磨墨锭。陈掌柜话不多,但总会默默地给他留饭,晚上还会多给他添半灯油。而到了深夜,青竹女子的虚影便会如期而至。
她不能离开砚台太远,却能和沈子谦彻夜长谈。她给他讲百年前的趣闻,讲做墨的诀窍,更会静静地听他诵读文章。当沈子谦遇到难题时,她总能用她独特的视角,给出一些精妙的点拨。
在她的陪伴和鼓励下,沈子谦重新燃起了斗志。他不再为过去的失败而懊恼,而是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备考中。那方墨玉砚,成了他最亲密的伙伴。每当他感到疲惫时,只需研磨片刻,闻到那清冽的墨香,看到砚台中青竹女子温柔的微笑,他便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他的学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精进。文章写得越来越有深度,字也越发遒劲有力。
一年后,又到了乡试之期。临行前夜,沈子谦对着砚台深深一拜。
“青竹姑娘,我要去赶考了。无论结果如何,你的恩情,我永世不忘。”
砚台中,青竹女子的虚影比平时似乎更凝实了一些,她微笑着点头:“公子,去吧。记住,落笔要稳,心要静。我在这里,等你捷报。”
沈子谦带着陈掌柜为他准备的干粮和盘缠,也带着那方沉甸甸的墨玉砚,踏上了前往省城的路。
考场上,他心无旁骛,下笔有如神助。那股熟悉的墨香萦绕在鼻尖,仿佛青竹女子就在身边,静静地为他加油。三场考毕,他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放榜那天,人头攒动。沈子谦挤在人群中,从榜末开始往上找。当他的目光落在“第十七名,沈子谦”这几个字上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反复看了好几遍,才敢相信,自己中了!
他欣喜若狂,第一时间就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青竹姑娘。他归心似箭,谢绝了所有同榜学子的宴请,日夜兼程地往斑竹渡赶。
然而,当他风尘仆仆地回到那个熟悉的渡口时,却愣住了。
眼前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
那间陈氏墨坊,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黑色的木梁倒塌在地上,瓦砾散落一地,门口那块“陈氏墨坊”的招牌,也断成了两截,孤零零地躺在草丛里,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陈掌柜!陈掌柜!”沈子谦冲过去,声嘶力竭地呼喊。
回答他的,只有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
一个路过的樵夫告诉他,半年前,陈掌柜在睡梦中安详地去世了。他没有亲人,坊里的东西被乡亲们分了,房子也就这么荒废了。
沈子谦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发疯似的在废墟里翻找,希望能找到那方墨玉砚。他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双手被瓦砾划得鲜血淋漓,却一无所获。
难道……难道她随着陈掌柜的离去,也消失了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轮明月升上夜空,清冷的月光洒在这片废墟上,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悲伤的银色。沈子谦失魂落魄地坐在倒塌的房梁上,望着那轮明月,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他成功了,可她却不在了。这份迟来的荣耀,该与谁分享?
就在他万念俱灰之际,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在一片碎瓦之下,似乎有一点微弱的光芒在闪烁。
他心中一动,连忙扑过去,用手扒开瓦砾和尘土。
月光下,那方墨玉砚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它完好无损,通体墨黑,只是在那温润的玉质表面,仿佛有无数极细的青色丝线在缓缓流动,像极了竹子的纹理。
他颤抖着双手,将砚台捧了起来。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砚台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清冽的墨香,夹杂着淡淡的竹叶气息,从砚台中弥漫开来。这香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淡,却也更加纯粹,仿佛是百年的等待与守护,最终凝聚成的最后一声叹息。
沈子谦再也忍不住,将砚台紧紧抱在怀里,对着空无一人的废墟,哽咽道:“青竹姑娘,我回来了……我中了……”
砚台静静地温热着,没有再出现任何虚影。
沈子谦知道,青竹姑娘已经走了。或许,她的执念在陈掌柜去世的那一刻便已消散,又或许,她将最后的力量,都化作了这缕告慰的墨香。她用百年的孤寂,护佑了最后一个也是她最牵挂的读书人,终于可以安心地离去了。
后来,沈子谦被朝廷委派到邻县做了县令。他为官清廉,体恤民情,兴办教育,深受百姓爱戴。人们都说,沈县令的书房里,总有一股好闻的墨香,闻了能让人心平气和,断案如神。
只是没人知道,每当夜深人静,沈子谦处理完公务,都会回到书房,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方墨玉砚,用上好的清水,轻轻地研磨。
他不再写字,只是静静地研磨,闻着那熟悉的香气,仿佛又看到了百年前,那个在斑竹渡旁,为救一群学子而献出生命的青衣女子。